江澈晚上回去之后,其实也有些后悔,感觉自己那话说得太过分了。
他坐到书桌前,就看到玻璃下压着的一张书签,一张四叶草做成的书签。
这还是读三年级的时候,虞晚送给他的。
当时,科学老师带着班上一群小萝卜头去户外认识各种植物花卉,最后领着大家来到一片四叶草前。
老师介绍道:“一般我们看到的都是三片叶子,四片叶子的很稀少。在西方国家,四叶草被视为是幸运的象征。现在给大家半个小时,看看哪个小朋友能被幸运女神眷顾,寻找到一片四叶草。”
小孩子对这种类似寻宝的游戏都很感兴趣,马上蹲下来,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扒着看。
最后只有虞晚最幸运,找到了一片四叶草,小女孩杏眼弯弯的,笑得特别开心。
其他人羡慕的不得了,这个年纪的孩子,都对老师的话坚信不疑。
老师说四叶草代表着幸运,那虞晚以后一定就会运气很好了。
江澈看到她小手把四叶草摊开展平,夹进书里,很是珍重喜欢的模样。
等到第二天,那片四叶草被做成了一张书签,送到了他的手上。
隔了八年的时光,小少女甜软的嗓音仍然清晰。
“江澈哥哥,我找到了四叶草已经很幸运了,现在把它送给你,就把幸运也分给你一半啦。”
江澈盯着这片四叶草的书签,心里后悔的感觉更强烈,他没有再犹豫,马上出门,准备去虞晚家里给她道歉。
门铃按了几遍,都没人来开,又等了会儿,他才看见赵阿姨撑着伞回来。
江澈猝不及防被告知虞晚出了车祸。
闻言,他脑子一空,差点站不稳,反应过来之后,一秒也不敢多耽误,马上就往医院赶去。
一路上,江澈心都是提着的。
等见到病床上的小姑娘时,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,又涌起深深的自责。
虞晚头上缠着绷带,身上也有纱布,他是知道她最怕疼的。
要是自己没有在她比赛中途离开,又或者没有对她说那些过分的话,这场车祸就不会发生了。
江澈后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。
“晚晚你没事吧?”他抓住她的手,担心地问。
面前的少女有点懵地看着他,愣了两秒,开始把自己的手往回抽:“你松手,我又不认识你,你别动手动脚的。”
江澈听到她说不认识自己,整个人都是一呆,想了想,便认为她是在说赌气的话。
他诚恳道歉:“晚晚,是我不对,我当时不该和你说那么过分的话,对不起,你原谅我好不好?我再也不会那样了。”
虞晚莫名又无奈,只能再一次认真重复:“我真的不认识你啊,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
可她都这样说了,他也不松手,还在不停地给她道歉。
那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响在耳边,虞晚感觉自己头又开始疼了。
两人僵持间,门从外面推开,陆识从走了进来。
陆识怕她有什么状况,在医院楼底下随便买了点吃的,匆匆几口吃完就往上赶。
还没进门,就听到江澈的声音,他在给她道歉,陆识神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。
道歉有什么用?
轻飘飘一句对不起难道就能弥补她受到的伤害,流的血吗?
见到推门进来的人,虞晚眼睛倏地一亮,赶紧喊:“陆识。”
嗓音轻快又充满信赖。
陆识走到床边,沉而冷的目光看向江澈,声音带着摄人的压迫:“松手,她才做了手术,你还想怎么刺激她?”
江澈也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,手松开,然后就看见虞晚迅速缩回自己的小手,往被子里一藏。
像是生怕再给他碰一下。
两个人曾经那样亲密无间,他从来没有被她这样抵触排除过,江澈心里顿时升起酸涩难言的滋味。
虞晚却不再看他,小脸仰起,望向身边的少年:“陆识,他是谁啊?我明明不认识他,他怎么会知道我名字?”
江澈这下彻底呆了。
情况似乎不是他以为的那样,看着她额头上的绷带,他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。
陆识也有些愣。
但很快,他意识到什么。
低下头,对上少女信赖满满的眸子,他心里却不可抑制地生出卑鄙又可耻的窃喜。
“你不记得他了吗?”
这句话问完,他紧张得呼吸不自觉屏住。
然后就见小姑娘摇了摇头,诚实道:“不记得。”
医生很快过来。
他手里拿着虞晚的脑部ct图,仔细看了几遍,又问了她一些问题。
被问到家人好朋友这些事时,虞晚能对答如流,但对于才发生不久的那场车祸,印象却是特别模糊。
而且,她不仅不记得江澈,连带着班上很多同学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。
医生沉吟片刻,给出判断:“她这种情况应该是选择性失忆,车祸发生时,脑部被撞击,储备记忆的功能区受到损伤。”
江澈迫不及待问:“那她的记忆什么时候能恢复?”
“这个我也很难保证,有可能过几天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,也有可能一直失忆下去。”
医生走后,虞晚还是愣愣的,就完全没想到,失忆这么狗血的事,竟然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“晚晚,我是江澈,就住在你家隔壁!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,每天早上一起上学,放假了一块出去玩,你再好好想想,你这些都不记得了吗?”
他声音激动,虞晚本来就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中,有点被吓到了,下意思地就往陆识的身后躲。
那只宽大病服下的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,表情不安中透出一点茫然,似山里间迷了路的小动物。
“陆识,他是谁啊?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了?”
江澈等着他替自己解释几句。
结果下一秒,就看到自己这个平时冷酷到没边的表哥,手放在少女的头顶,轻轻摸了两下,安抚意味十足。
说话的嗓音低沉而温柔:“不重要的人,我马上要他出去。”
江澈:???
然后他就真的被赶了出去?!!
被赶到门外的江澈相当气愤,他和虞晚从三岁就认识了,连幼儿园都是一起上的。
她那么小的时候,他就牵着她到处跑,到处玩了。
他见证了她换乳牙,一天天长高,从软乎乎的,说话带着小奶音的小女孩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。
江澈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自己被说成是不重要的人。
“你那话什么意思?”他质问陆识,“你明知道她现在记忆出了问题,还说这种话误导她?我和她认识了十三年,你竟然说我是不重要的人?”
陆识平静听完,唇轻勾了勾,带出一丝嘲讽的笑:“哦,十三年了,是挺久的了。”
“可那又怎么样呢?”他看向他,眼神骤然凌冽锋利,“你为了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女生,在比赛的时候丢下她离开?”
江澈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。
“林知寒她脚被开水烫伤了,她在这里没有亲人朋友,就算只是同学,我这时候也该伸出援手吧。”
他替自己辩解,也像是在说服自己,让自己的良心不那么不安。
陆识觉得挺好笑的,嗤地一声笑出来。
大约是他生性冷漠吧,于他而言,除了她,别的任何人都是不相干的。
所以别说脚被烫伤了,就算是腿摔断了,又和他有什么关系?
他绝不会为了这些,抛下她离开。
这本来就不该是一道选择题。小姑娘不该被比较,被权衡,最后被取舍。
她就应该是唯一的答案。
陆识懒得和他废话那么多,眼皮略略抬起,漆黑的眸子摄出寒意。
他的声音同样冷得可怕:“你还不知道吧,出车祸的那辆车爆炸了,她晚半分钟被救出来,你现在说多少句道歉的话,她都没有机会听到了。”
江澈身子一僵,如被施了定身术,整个人动弹不得。
他只知道她出了车祸,没有料到会这么惊险。
扔下这句话,陆识转身进了病房。
病床上的少女小鼻子轻轻皱着,哭丧着一张小脸:“我刚刚又想了想,发现除了佳霓,班上其他的同学我真的一个都不记得了。”
“还有刚刚的那个男生,他说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,可是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。”
“完了。”她眼巴巴看着陆识,软软的语调,可怜得让人心疼:“陆识,我脑子好像撞坏了,怎么办呀?”
陆识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卑鄙,因为这一刻,他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高兴。
他压下想向上翘起的嘴角,微微侧头,不敢看她那双乌黑干净,不掺一丝杂质的眸子。
“你不是还记得父母,童佳霓他们吗?这些对你重要的人你都记得,那些忘记了的,就说明没那么重要,你想不起来也没什么要紧的。”
虞晚歪着头思索了会儿,觉得他的话好像也有道理。
“是的哦。”她信以为真地点点头。
然而刚放松了没多久,虞晚转而想到了一个十分严重又可怕的问题!
陆识看着小姑娘突然一皱眉,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,正担心是怎么了,就听她说——
“那我不会把之前学的知识也全忘了吧?我岂不是要重新从一年级的内容再学一遍?”
陆识:“……”
这倒是他之前没考虑到的。
也不愧是个小学霸,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学习。
他笑了声,拿出手机,搜了下高一语文必备古诗词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下面一句是什么?”
“诶?”
突然被考,虞晚愣了下,想了几秒钟,回答:“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
他手指往下划了划,随意挑了句,又问:“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,下面一句?”
虞晚背道:“匪来贸丝,来即我谋。”
说完又眨了眨眼,纠正他:“第一个字是多音字,不念mang,念meng,是男子的代称。”
上语文课就没听过的陆识:“……”
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收,挑眉笑了:“瞎担心什么,这小脑袋瓜不是记得比谁都清楚么。”
虞晚如释重负,唇角弯出浅浅笑意,还有点被表扬的小得意,样子又乖又可爱。
“那你再考我一下英文单词,看我还记不得记得。”
陆识:“……”
语文那些字他都认识,英语单词,还是算了吧。
“行了,时间不早了,快睡吧,医生也说了你现在要多休息。”他说着,将她身后的枕头放下。
虞晚听话地躺下,乌溜溜看着他,等了等,也没等到他要告辞的话。
犹豫了下,她问:“诶,你不走吗?”
陆识:“我等你睡着再走,不是胆子小吗,一个人睡医院,不怕?”
虞晚心里感动的不行,同时又挺不好意思的,觉得自己太给他添麻烦了。
她手从被子里伸出来,对他比了个五的手势,保证道:“我睡觉很快的,不超过五分钟就能睡着。”
陆识看着小姑娘一脸认真的表情,又看向那五根软软白白的手指头,笑了声:“好。”
虞晚立刻闭上眼,抓紧时间赶快睡觉,不能让他等太久!
她身体还特别虚弱,头部也受着伤,很快就睡着了。
都不到三分钟,陆识就听到小姑娘软绵绵的呼吸声,一只小手抓着被子角,睡着的样子安静又乖。
他没走,站在边上又等了很久,确定她是真的睡熟了,才替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。
然后手很轻地,摸了一下她柔软的脸颊。
小心又克制,很快就收回手。
十三年的时间是很长,但和一辈子相比,也不算什么。
他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样样不如江澈,可是只要他有一口气,就会拼了命地保护好他。
不需要和任何人比,在他心中,她就是唯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