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氏已经被一**隐秘冲击的麻了, 倒坐于宽大的矮榻上,手肘撑着身旁的桌几,有气无力的问, “你这又是哪听来的话?可准?”
已经被闵仁遗孤一事, 震惊过的木然神情, 此时听见朝中人人称颂的端方君子,文林雅士家中私秘事,大有波澜不惊感,只微抖的声音里, 还能听出一点点情绪波动。
比起那么多妇人,与段高彦有染的爆炸消息, 似乎他此妻非彼妻的秘密,已经算不得什么了。
身为女人, 陈氏几乎已经预见了, 事情一旦爆出,那些女子的凄惨下场, 若只一两个不守妇道者,尚可用女子贞德唾之, 然二三十的妇人遭诟, 那就不是单一妇德问题,其背后映出的始作俑者, 必然品行卑劣,有意陷之,并心怀巨大恶意。
陈氏低垂的眼帘里,全是对段大学士的蔑视,而心中对于文人的尊崇,也在这一刻轰然倒塌。
宁振鸿被问的垂头不敢抬眼, 声音小小道,“我在学堂里认识了一个丁家的少爷,有次他邀请我去家里玩,呃……不小心听……听见的……”
那丁家是南川府豪富,生意做的四通八达,当家人靠着姻亲联出了一股大势,让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都不敢妄动,而这中间最成功的一门亲事,做的就是闻家庶长子的岳家。guhu.org 完美小说网
宁振鸿已经到了入童学的年龄,上一世因为生病,长缩于家中,不仅与外界少沟通,本人还因弱小体瘦自卑,将其父宁晏好容易运作来的,京溪学堂名额给糟蹋了,是死活不愿踏出家门一步去上学,最后是请的西席先生上门教的课。
宁晏对这个嫡子的上心度,从为其择童学一事上就能看出,那是非常疼宠,望其成才的。
京溪学堂乃是京畿最有名的童学之一,这里收童子是不羁文武商贾门楣的,只要能过了三轮考核,就能得到入学名额,且前三的名额里,有吃住免费的奖赏,是许多天分高,家资薄的童子越阶的登门梯,每年招收期的半个月里,京溪学堂前的空地上,都有排队连家也不回的求学童子及其家人。
宁振鸿这体格,上一世根本入不了京溪学堂的第二轮体考,且宁侯府也有族学,只不过比起外面的学堂而言,宁侯府的族学教的不够精深而已,宁晏盼望着嫡子成才,自然想为他择文林翰首等文墨重地,是费了许多精神才得到的入学名额。
今世宁晏意外瘫痪,到宁振鸿将入学时,他已经没能力替嫡子谋划了,但宁振鸿却自己瞅着京溪学堂招新期,让酉五瞒了家人,将他带出府去考试,半个月的考核期,他凭自己的能力拿到了京溪学堂的入学资格。
毕竟有一世的学识打底,在凌湙面前不显,但对比着其他稚嫩孩童,宁振鸿也算是个外挂人。
宁振鸿开始也没刻意去接近谁,可丁家人的结交四海体质,在那个以赞助学堂免费食堂为由,用大笔金银敲出一个入学名额的丁少爷身上,体现的淋漓尽致,得知他身份后,一意来与他结交,宁振鸿本着触角往外伸,好替五叔探得更多消息的想法,接受了他递来的橄榄枝,与这位丁少爷成了友人。
尔后几次交往中,他才知道,丁少爷有一个姑姑,嫁进了闻家。
宁振鸿紧张的捏着手指,尽量让自己编的幌子更合理,“他上京中求学,住的是他小姑姑的陪嫁宅子,那天邀我去时,还是他那个小姑姑亲自招待的,我与他玩到午休,我被领进了客院休息,可是陌生地方我不习惯,便没睡着,一个人去他家园里逛,途经一假山石时,听见他小姑姑正与人说话……”
说的是段大学士夫人过生辰的事,往年在南川府,谁理一个庶出门第里的媳妇生辰宴?但从段大学士入了京开始,段夫人每年的生辰宴,作为丁家,不仅南川府那边要往段府送一份贺礼,京中这里,身为丁家女儿的丁悦妍,也是要去给段夫人贺生去的。
丁悦妍当时捻着一枝碗口大的花,声音带着种奇异的似笑非笑感,娇声同人笑谈,“往年在南川府,这个段夫人每年生辰,都能收到段大学士亲手写的情诗,虽无大宴庆贺,却也羡艳了一众闺中女儿,可也不知为何,自进了京后,却不曾听见段府中,有传出段大学士为其夫人作诗的话语,呵呵,许是段大学士也被这京中繁华之地迷了眼,觉得其夫人素颜简陋,已经配不得他?嘻嘻,才子佳人也抵不过年华渐老嘛!”
段高彦与其夫人琴瑟合鸣了许多年,叫一众知内情的人羡慕又嫉妒,觉得那个女人真是踩了狗屎运,竟能从泥沼中爬起,一举与她们平起平坐,因而,每每席宴之上,都有人明里暗里的讥讽外室贱妇等字语,然段夫人受夫婿宠爱,只将那些酸言醋语当做耳旁风,更得意于自己婚姻的美满。
你身份高贵,可你丈夫不宠你。
你有儿有女,可庶儿庶女也一堆。
婚姻和美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底气,整个南川府的女人,都眼气她,特别是段高彦升任京畿文殊阁后,以前在段夫人面前趾高气扬的人,都缩了脖子开始殷切讨好她,但也不知为何,段夫人自入京后,就开始称病不出,即使交往,也不与南川府的人交往,她们都当是以往的言行得罪了人,便一直只送礼,并见不着人。
宁振鸿咬着嘴唇,编道,“那位丁小姑姑说她与段夫人在香妙阁相遇,一眼便瞧出了眼前这个段夫人,并不是她未出阁时见过的那位,她心下疑惑,又无人商量,便在假山亭中赏花时,与身侧的侍女闲聊,恰叫我听见了。”
此时距离真假段夫人被揭穿还早,且正如丁悦妍所说,段夫人自进了京后就称病,京中少有人见过其面目,便是段府中馈,也交给的是段大学士的儿媳妇打理,段夫人是经年不怎么出府的。
凌湙心中一动,“你说丁少爷的小姑姑是从南川府嫁来的?”
那就是说,她与段高彦该是见过,便是不熟知,点头之交总该有。
宁振鸿点头,凌湙又道,“也就是说,她们其实都知道现下这个段夫人是假的,却选择了集体沉默。”
宁振鸿愣了一下,硬着头皮点头,“是的吧?”
他不知道啊!这丁家小姑姑本来就是他拉来挡箭的,一时,宁振鸿小脸有些发白,盯着凌湙,害怕他再继续问。
凌湙却点着手指头思索,声音低沉,喃喃分析,“换夫人一事并非小事,又非休妻重娶,京畿虽大,可南川府人在此居住,当官者当也有不少,就如丁家姑娘这样嫁来的也有几个,若嚷嚷出去,段高彦不可能这样平静,那是什么让她们集体闭嘴了呢?”
宁振鸿缩着肩膀也在想,对啊,前世闹出那样大的事,段高彦被押上断头台,临死前笑着说什么来着?
宁振鸿敲敲脑袋,那时他为家中事烦闷,虽跑去看了热闹,可真没往心上记,一时就是想不起来他最后说的那些话。
凌湙仰头,半眯着眼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,道,“南川府大小豪族的利益都是绑在一起的,尤其他们府出了个能进文殊阁的大学士,丁家姑娘能嫁进闻府,除了她家本身豪富,另一个备书,当是这段大学士,所以段家才有底气敢明目张胆的给他换夫人,而那些女人在看穿了真相后,却选择闭口不言,私底下却小话不断,这里面,女人的嫉妒心应该当有不小的功劳,自古嫡出成团,她们……当不能容忍在贵夫人行列里,异出一个外室子来,占据尊位,还要凌驾于她们头上,迫她们行礼?”
古来文人派系,都以一州一府分之,段高彦出自南川府,那他身上的标签,就自动会打上南川二字,而那一府豪族,也自会归拢到他身边,除了扩大利益圈,也有抱团排外的意思。
不管是文殊阁,还是六部九卿位,名额就那么几个,而天下读书人这么多,哪个地方出了个文曲星,那一地的百姓、官僚体系以及大小富甲豪门,都会以同乡自居自豪。
她们知父兄夫门要靠着段大学士获取利益,或许私底下也被家人严厉叮嘱过,于是,才能让这个假的段夫人,在京中行走了十几年而不穿帮。
宁振鸿骇然呆望向凌湙,额头开始疯狂冒汗,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。
他想起来了。
就是这个意思。
五叔竟然光凭他这寥寥几句话,就打通了段大学士埋在心里的怨怼心结。
他记忆里出现了披头散发,被押上刑场的段高彦那疯狂的模样,临死前,他腥红的眼睛盯着围观的妇孺闲汉,高声质问,“你们明明都知道,为什么不说?为什么都选择替她隐瞒?哈哈哈……因为你们和她是一伙的,自来瞧不起阿筝,认为她不配,哈哈哈哈……她不配?你们就配了?我独宠她十几年,却又用十几年虏获了你们,你们和她谁高贵谁低贱?呵呵呵呵,她是我明媒正娶的,而你们……都是主动在我面前宽衣解裳,摇臀跪求我上的……哈哈哈哈哈……谁贱?谁贵?哈哈哈……”
挚爱在老宅被拘,段大学士不敢妄动,更不敢自曝,他指望着能有认识其夫人的人,跳出来指择他为官位□□之言,若叫旁人捅出真相,老宅那边就会因为保他官位,捏着鼻子将人还他,然而,没有人,没有一个人站出来,指着他身边的女人质疑她的身份真假,段高彦等了两三年,发现妻妹在京中混的愈发如鱼得水,于是,他绝望了。
他一改往日行止,开始处处留情,用他的品貌才情迷倒了一片后宅妇人,他是男人,很懂那些不受宠的嫡妻心思,几乎出手无落空,到他一路从六部小官升至中书门时,床榻上的妇人已经积累了十指之数。
进文殊阁是他没有料到的,以他的能力和背景,到休仕时能以大学士名义回老家荣养,就是顶天的荣光了,可有时候人要走运,就不是凭的家世背景,一个闵仁太子谋反案,杀的京中各部空缺了许多官职,文殊阁内需要补位,于是他踩着掉到头上的大饼,在袁芨之前入了阁。
按理,这个时候,他该有底气跟老宅要人了,从他入阁开始,他与老宅族人的形势就颠倒了。
从前他要受制于宗族,不敢违逆抗拒,可当他大权在握,立于高位时,老宅那边的人反要仰他鼻息生活,他该能得偿所愿,将爱妻接到身边来,然而,此时他早已不干净了,手上的妇人达到了二三十数,并且这些年的所做所为,必然已被妻子知晓,他竟生了情怯,不敢去见她,也一拖再拖的没再敢提拨乱反正的事。
人无前后眼,若他知道自己有能入阁的一日,定然不会与那些妇人有染,做成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,那种要拉着整个南川府一起倒霉的念头,随着官阶越高,念头越淡,他开始有意与那些妇人拉开距离,然而,陷入情爱的女人是没有理智的,他这时才发现,想摆脱这群身份贵重的妇人,也不是件容易事,稍不留神,就要遭反噬。
段大学士开始每天陷在水深火热里,再也维持不住左右逢圆的君子风度。
就在宁振鸿想着是不是要装晕,逃过五叔的盘问时,凌湙起身了,上前拉起了他,拍了把他的肩膀道,“酉五给我说了你考学的事,不错,跟着学堂里的老师好好学,有不懂的就去问你爹,他人品不行,学识至少是真功夫打下来的,反正他现在躺着在家,你多去找找他,也叫他安分有盼点。”
没有再提问段大学士的问题,宁振鸿反而又惴惴不安了起来,小心发问,“五叔相信我说的话么?”
凌湙想了一下,道,“我会派快马去一趟南川府,段家又不是多难进的府宅,去探一探就知道了。”
从凌湙进府,到他离开,是一句也未提出来,要去看望父兄一眼的话,陈氏几次张嘴,却到底咽了话音,没强求幼子去见瘫在床上的那两人。
凌湙回了纪府,招了酉一上前,让他挑了两个人往南川府走一趟,快马来回一个星期,有消息走虎牙手中的丐团线,比驿站传信要靠谱。
进京的第十天,凌湙得到了袁来运的传信,说他托了人,可以短暂的充做往天牢里送饭的伙夫,能有机会利用放饭间隙,与武景同见上一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