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恨你,来杀我啊!杀……

有那么一瞬间, 凌湙觉得他真心想死。

他不怕死。

这并非是在知道自己身价贵重后,反将他之意,而是真的在期待死亡。

凌湙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, 掐着他脖颈的手,不自觉的松开,眉头皱的打结, “为什么?”

为什么会觉得死是解脱?

才多大的孩子,就有了这样的悲观之念, 这与他之前给人的感觉似又不同,无论是宁振鸿,还是酉二酉五, 他们给出的信息, 都是这个孩子天生开朗,率真不谙世事,人非常鲁钝。

现在看来,那都是他假做来糊弄人的表象, 但更说明了他天生聪颖,懂藏拙之思,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也懂自己要做什么,这样的人性情不说坚毅,至少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, 他很难有轻生之念。

凌湙忽然发现, 自己常用与成年人之间揣度的心态推导, 用在个真正的孩童身上,似有抓瞎的不定因素,尤其这个孩童还是个真天资高的, 那心思更一时一个样,让人无法揣摩。

他要怎样让这个孩子,甘愿为他所用呢?

在没有把柄,又无可胁迫之人或物上,这样一个孑然一身,孤单独存于世的孩子,要如何激发他的生存**?guhu.org 完美小说网

凌誉仰躺在地板上,望了一眼小心靠近前的陈氏,和眼眉震惊的宁琅,复而又将眼神落于凌湙身上,羡慕的感慨道,“你真幸运。”拥有这样一个,肯为了你将侯府搅个天翻地覆的亲娘。

凌湙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原则性错误。

他身穿了个稚龄小儿身,便将所有同龄人当做个心智全乎的对待,半分没意识到,哪怕这小孩生而知之,在没长大成人之前的心理承受力,也不可能如成年人般坚强,反会因为太聪明,而提前看透人生,产生出生无可恋的厌世心。

正常孩童在这个年纪,只会懵懂的凭着本能,向阳而生,他们还不到理解人生艰难,世事晦暗的年岁,自然也不会生出死的概念,他们不懂死亡的意义,也就不会将死字与自己挂钩。

天才儿童的心理引导,好像是有一套专门的干预机制,为了就是帮他们转化,上不接成人,下超脱正常孩童的早熟敏锐期,一个在坚强与脆弱之间横跳的心态多变期。

引导好了,就是有益于社会的神童,引导错了,就有变成反社会人格的魔鬼,天才与疯子,也就一念之间。

那么,凌誉属于哪一种?

他与凌彦培的区别,就是一个有奋斗目标,一个没有。

凌彦培能因为段大学士的讥讽,而忍不住展示才智,对比着凌誉无所谓于褒贬的声色不露,他的心态才是一个有正常胜负欲的早慧孩童。

凌誉在乐天达观的遮掩下,实则心如槁木,意懒心灰。

他没有人生目标,或者也可以说,他没有感情寄托。

凌湙深深的望进他眼里,等着他显然意犹未尽之言。

凌誉轻飘飘的眼神没有落点,透过闭紧的门扉,似要穿过重重时间的围栏,去看到久远之前的回忆似的,道,“我两岁记事,身边跟着的都是仆妇侍卫,内院是我不能踏足的地方,父亲说小儿长于妇人之手会没出息,他要亲自教导我,三岁那年,我在他书房的暗格里看见了他和一个人的画,二人携手站在廊亭外,湖光春色,似师徒似知己,眸光缱绻,我那时不懂,就觉得另一人貌似自己,在对镜揽照,竟有八成相似度……”

他将眼神望向凌湙,笑眯了眼,“内院与大门中间隔着二道门锁,一些市井讳言鲜有能传进去的,可外院不一样,来往做事的仆从,府内外奔忙的管事侍卫们,总有东家偷人李家爬灰的污秽之语传进来,我那时又没开蒙,爹爹忙时无暇顾及我,便将我交由他的奶兄带着,我就这么的,灌了一耳朵的桃色轶事,其中,便有我生母卫氏夜半出府,私会外男的流言……”

凌彦培惊的瞪大了眼睛,他也是家变时,才被秘密告知了凌誉的真实身份,与凌誉接触不到卫氏的情况不同,他在后院偶尔是能遇见卫氏出门的,对于赵氏和卫氏微小的区分,只要用心观察,就能发现不同,因而,在赵氏代替卫氏到了凌誉身边时,他就意识到,曾祖母在边城派人来助他了。

凌誉呵呵笑了一声,眼睛往凌彦培处瞥了一瞬,才又接着道,“我心惊于事实真相,好几回忍不住要向爹爹发问,可最终我还是咽下了到嘴的话,后来随着我五官越长越开,我发现爹爹盯着我看的时间越长,他总是不自觉的摩搓着我的脸,目光恍惚又悲痛,我索性装不懂的问了他,他勃然大怒并斩钉截铁的告诉我,说我就是他的亲生孩儿。”为此还仗责,撵逐了他的奶兄,理由是看护小主子失职之罪。

根本不懂男女情爱的小小孩童,通过听来的市井之词,给自己的爹娘拼凑了个巨狗血的爱情故事。

凌誉抚额笑叹,“我结合那副画上的情形,在自己的脑子里编了出戏,爹爹一定是爱惨了我娘,而我娘却爱上了他的挚友,并生下了我,从此挚友反目再不来往,而我被抱离了我娘身边,永远不许见她,我爹在用我惩罚我娘的不忠,却又对着我怀念从前的挚友,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,爱而不得,从此不交友,不近女色,惩罚我娘,也惩罚自己似的,要天天对着我这样一张撬了他墙角的脸,又伤又痛。”

凌湙有一瞬没忍住,大掌捂了脸挡住微翘的嘴角,凌彦培则扭曲了神情,一副你好会编的模样,凌誉笑的眼角泛光,望着头顶上的梁柱子继续道,“你得原谅一个没有同龄玩伴,身边除了爹爹,没有其他长辈在的孤独小孩的无奈,你们开蒙有幼学琼林和千字贴,我却是无意识的,靠坐在父亲的膝头,从他手里的六书开始,偷摸认的字,他无意识的念,我无意识的记,从只记字形,不知字意上,一点点的拼凑出了千字贴上的大半字体。”否则,又怎会认得凌彦培交去书房的课业?他爹能不设防的让他看,不就是认为他看不懂么!

凌誉眼睛又扭回凌湙身上,望着他,“你说我是闵仁太子留给我爹的护身符,我便想到了那副画上,两人对立相望的眼神,除了互相欣赏,渗透画壁的是更浓的爱慕,我可真是一语成谶,瞎给自己编排的狗血身世,竟以这种方式倒砸向自己。”

他在家变之前,其实从未怀疑过自己身世,盖因他爹斩钉截铁的告诉他,他母亲卫氏是那画中人的胞妹,他该管那画上人叫舅舅,外甥像舅。

可怜他从落地起就没与卫氏多处过,便是远远的偷看一眼,也因隔的远而瞧不真切,若此,来到他身边的假货,才能安然的李代桃疆,叫他分不出真假来。

他渴望自己是父母情浓时的产物,哪怕编的故事逻辑不通,也在心里美滋滋的自我催眠,哄着自己是凌家最受宠的子嗣。

骗子,大骗子,都是骗子!

凌誉突然整个人都阴沉了下去,望着凌彦培也没了前刻的温和,而是一脸阴郁道,“凌家有我就够了,父亲派人那么严密的将我送出来,不就是指望着我能替凌家翻案,重振家门的么?为什么还会有个你?”

你来了,那我算什么?

算护身符,一颗罩着凌家生生不息的如意子。

棋子。

凌誉面目狰狞,扑腾着翻起身就要朝凌彦培扑去,然而离他最近的却是凌湙,他红着眼睛猛的就不管不顾的撞向凌湙,嘴里发了疯般的叫道,“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的揭穿事实?我问你身份,你就单说身份就是了,为何要一股脑的告诉我,告诉我的出生从一开始,就是被人算计着出来的?叫我更加认清自己,一直以来都是生活在欺骗当中,连最后的自我欺骗都没了根据,凌湙,我恨你,你不是要杀我么?来杀我啊!杀啊!”

凌湙瞬间就捕捉到了,先前隐隐感觉不对味的地方,是了,他估错了这个年纪孩子的心理承受力,他想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,却忘了他和自己的不同,他是个真小孩,而自己不是。

凌彦培惊恐的倒退两步,躲开了凌誉挥来的爪子,而凌湙则倾身上前,一把将人死死摁在怀里,任他怎么扭动挣扎都不松手,只安抚的拍着他的背,语调里带上了歉意,“抱歉,我忘了你还小,以为你在遭逢巨变后,已经有了承受力,却忘了你跟凌彦培不同,他就算家门不幸,只要边城有凌老太太在,他就是有根归依的凌家子,而你没有。”

这是个生来就如飘萍的工具人啊!

凌誉叫他说的身体猛的顿住,继而陡的脱力般的摊倒在凌湙怀里,将头埋进他的胸口,不一会儿,就有如小兽般的哭声压抑般传出,双手死死箍着他的脖颈,边哭边咬牙切齿的问他,“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我做错什么了,让他们这样合起伙来坑害我?”

娇纵的宠爱,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。

刻意的靠近,也带着不可示人的算计。

就连本该与他同病相连的宁侯公子,一出声的语调里,都渗了满满的阴谋之味。

他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佛?竟叫他生于此世,连颗真心都得不到,便是生母卫氏,在他看来,都有借他攀龙附凤之嫌,否则,一个已经做了别人妾的女人,如何能安然躺于另一人之下?妾者,贱妇也,文藉之词果然没错。

可恨就是这样的出生,才让他没法光明正大的行走于世,像藏于深沟里的老鼠似的,一切要听从别人的安排,那些人既想用他的身份谋取无上荣华,却又不甘屈尊于一介私生子,于是,便要控制他,掌握他,图那权掌朝纲的大事权。

凌誉恨的浑身发抖,牙齿咬的咯嘣响,撑着凌湙的肩膀抬起头,抵着他的眼睛问,“你只是想要回自己的身份么?凌湙,你只是个侯门子,而我若如你所述,拿回身份后,你将如何?你甘心拱手送我上位么?”

凌湙挑眉,似赞赏似感叹,摸着他的脑袋道,“你倒是问了个好犀利的问题,那你呢?你想要那个位置么?终生困守京畿,与权势相斗。”

凌誉撑着凌湙的肩膀站起身,一手抹了眼角的湿润,顿了半刻,握紧了拳头道,“现在不是我想不想要的问题,而是我没有选择不要的权利,就跟你当初被宁老侯送出去抵人头时,不也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一样么?我们都没有资格谈选择二字,决定权从来不在我们手上。”

凌湙望着他,给他拍了巴掌鼓励,点头道,“确实,所以,你决定接受他们的安排了?”

凌誉揉了把脸,望着眼神平和的凌湙,半晌才道,“我首先得有决定权,然后才能考虑接下来的事,纵然我深恨受他们摆布,但在无顾忌的指使和摆布里,我选择让他们有所顾忌的,接受尊卑上下等级的事实。”所以,我得有名分。

凌彦培在旁边听的高兴,见凌誉情绪已然稳定,忙上前点头支持,“我也觉得你要先让自己站在明处,才能考虑接下来的事,一时受制,不代表永远受制,只要你占住了位置,就没人能轻易越过你,我们总有能摆脱他们的时候。”

凌湙望着他发泄过后,升起的斗志,攸尔顿了下心神,半晌方点头道,“阶段性合作?是这个意思么?”

绕了一大圈,这才是凌誉真正要表达的意思。

他不是没有人生目标,而是在确定身份之前,他一直处于暗地里观望之中,他摸不清那些人用他的目地,便也不敢确立前行的方向,借着与凌彦培真真假假的串连,他其实一直在测量那些人的容忍底线,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此紧要,骤然叫他有了发挥余地,又怎肯再老老实实的受摆布?

就颇有一种,人只要不敢杀他,就有他奔头的尖锐行止。

“阶段性合作?”凌誉咀嚼着凌湙的总结词,眼光明亮的点头,“是这个意思。”

凌湙深深的望进他的眼里,从他的眼眸里,看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。

又是那种大不了一死而已的解脱神情,潜藏着一股疯狂劲。

凌彦培小心的往旁边移了两步,离了凌湙有一臂远,他在表达完自己的意思后,猛然意识到了先前提及的三方合作,凌誉刚刚的意思,明显就与凌湙提出的合作意见相悖,颇有另起炉灶的意味。

凌誉眼神渐渐发亮,热切的盯着凌湙道,“我不愿哄你,就目前的形势而言,我能给予你的合作方式,就是我们一起拨乱反正,各自回归自己的位置,宁五爷,我不能打包票说,我就一定不觊觎那个位置,那得等我真做到了那个位置上后,才能告诉你,我的答案,但在那之前,我们可以合作,我答应你,在扳倒那些人之前,我会一直是你最好的内应。”

“这是你的真心话?”凌湙望向对方的眼睛问道。

凌誉立即点头,“是。”

凌湙叹气,直直的对上了凌誉的眼睛,继而抚摸上他的头顶,怜惜道,“你扮可怜的样子,确实触动到我了,凌誉,你很聪明,非常聪明,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就懂得如何真真假假的令人心软,我差点就信了。”

谎言的最高境界,就是真假掺半,假做真时真亦假,他的伤心是真的,愤怒嘶吼也是真的,期盼期望有假有真,然而,最终的目地,更显真。

凌誉一时没反应过来,就叫凌湙一把按跪在了地上,掌中的力道奇大,攥的他肩头咯咯作响,疼的他瞬间眼泪就冒了出来,“你……”

凌湙嘘了一声,点头笑道,“已经很久没人敢跟我坐地起价,就地还钱了,凌誉,你勇气可嘉。”

陈氏和宁琅焦急上前,伸着手试图阻止凌湙的举动,然而,在触及凌湙的眼神后,俱都收敛了动作,不敢再动。

凌湙继续手上的力道,压着跪地的凌誉,怼上他的眼睛道,“我更正一下你的错误理解力,第一,我并非那么执着的要恢复宁侯公子的身份,从我父祖将我送出门开始,宁侯府于我而言,就是陌路,我能在里面认的亲人,只有我娘一个,便是我的哥哥们,没有我娘的提携,在我这里一律都连屁也算不上……”

这话一出,旁边的宁琅就愣了,但凌湙并未停止话音,接着道,“第二,你当我要阻止三王,二死一圈的目地是什么?就是为了让那些人的算盘打空,我要让他们也尝尝,命运被别人牵着走的滋味,倘若叫你得了位,那些人岂不就等于得了逞?我且不谈你有没有能力摆脱他们,单就让他们得逞一个时辰,一个日出,都是我的无能,到时别说合作,我便是呕也呕死了,所以,你的先归位,后脱离掌控的方式,在我这里不成立。”

凌誉的脸颊上开始冒汗,他的唇迅速苍白,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盯着凌湙,里面盛满了愤怒,不屈的挺着身体,正面迎向凌湙,叫道,“那按你的说法,我是不是就永远不能正名,要一直活在别人的算计里?永远受人摆布?”

凌湙摸着他的发顶,弯腰对上了他不甘的眼睛,摇头,“我说了,你按我说的做,待到时机成熟,总有你认祖归宗的时候,而那时,摆布你的人将不复存在,你得了自由,而我也出了气,双赢。”

凌彦培缩在一边不敢动,生怕凌湙注意到他,可又实在憋不住话,小小声道,“人很多的,你斗不过他们,真的,那是一个派系,不是单一的个人,我祖父都对那些人又敬又畏,没有反抗之力。”

不然,也不会说死就满门抄了。

凌湙眼睛瞬间瞟了过去,微笑着点头,“是极,就是因为多,我才要一个个处理,若然只一掌之数,只稍我一刀,就全削完了,还用你们干什么?不过是让你们先稳一稳他们的心态而已,有你们在手上,他们才会觉得终有翻盘之日,懂么?”

这孩子,年纪还是太小,说着说着,一得意就将最终目地漏了出来。

自古帝位诱人,没料对于这么小的孩子,也这样具有诱惑力,凌湙抚着面前疼出一脸生理眼泪的孩童,叹气道,“那位子有什么好的?终身困厄其上,不得自由,你好容易没有生在那块玉蝶上,不然,你当你能平安长大?你生父那般惊才之辈,都没能等到登基呢!你怎么就能肯定,自己一定能登上去?小傻子。”

陈氏忍着心悸上前,捧了凌誉的脸细细查看,半晌,才捂着心口狂喘,摸着凌誉的脸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,良久,终摩搓着他的发顶道,“你跟你生身父亲,倒是都随了先皇后的相貌,好孩子,你若愿意,我可以替你与先皇后母家那边牵个线,你长似褚家人,便是随了他家的姓氏,也无人会怀疑的。”

凌湙心中一动,此时方隐约想起,先皇后乃他那位姑祖母先宁太后所指,便道,“娘认识先皇后母家之人?”

陈氏愣了一下,方点头叹道,“与咱们家也是一门老亲呢!”

凌湙:……算了,就不该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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