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崈图霆的帐子莺歌燕舞, 内里的酒肉香与酥入骨的吟哦,隔着三丈远都能嗅的人脑袋发晕,所过巡逻处的岗哨,个个面带嘻笑向往, 肩抵着肩的往帐子方向望, 互相挤眉弄眼的发出期盼,“不知道今夜能剩几个给我们, 但愿不要太废了, 好歹撑到爷们胯==下爽一爽, 每次轮值的都倒霉, 那些大徵女真是太脆弱了,到底没有我族的女人好折腾。”
就立刻有人接口,“那你别上了,留给兄弟们爽爽, 回头你去找本族的姑娘耍,随你怎么折腾都坏不了, 哈哈哈!”
“那不行,大徵女虽然是不中用了些, 可那身皮肉我还是稀罕的,至少是要比族里的姑娘细嫩,就是玩半途死了, 那肉也是香的。”说完舔了唇周一圈, 露出个回味悠长的样来。
萧婵领着凌湙靠近, 脚步停都未停, 充耳不闻般的从中走过,显然已经见怪不怪,听习惯, 或者也见习惯了。
凌湙却拧了眉,往闲聊中的几人望去,看出那身甲胄应当都是伍什长一类的小头领,聚在一起正畅想的眼冒狼光,见萧婵路过,也不见惊慌,只收了话声垂手见礼后,又自顾展开新一轮臆测。
篝火噼里啪啦的烧着,却烧不尽帐内外充盈的恶意。
直到帐帘掀起,凌湙方确定了那股熟悉的味道,竟是江州奢二代们中间最流行的助兴香膏,阿芙云片。guhu.org 完美小说网
效用比五石散更具有上瘾性,制成薄薄一片,可置于香炉香盏中焚之,在密闭的空间里,腾起的云雾犹如上仙境,叫人飘飘然的忘却俗世烦恼。
凌湙站在帐帘处不动,萧婵却仰脖深吸一口,表情陶醉,眼角余光瞥见凌湙神色,嫣然一笑,“这是江州的仙葩膏,一盒千金,似你这等微末小兵,怕是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吧?呵,快感谢本郡主吧!带你见识什么叫仙云宴。”
满帐喧嚣,扑面而来,醉倒侧卧者陶醉哼唧,稍有几分清醒的,则拥着怀里的女子当场行乐,一地衣裳挂饰,举目衣不蔽体,而主座上的凉王孙,一人御三女,忙的不可开交,凌湙突然就幻视了,狗界泰日天,辣的眼睛立即移开,慢一刻都怕长针眼的那种恶心。
宴中女子嘻笑,玉臂轻抬挥舞,表情疯魔,眼角却有泪滴,整一副行为不受控的绝望,那是吸食过多仙葩膏后的迷幻反应,生死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握当中。
眼神里的求死意味,比迷离的表情,更叫人嗟叹。
萧婵视若无睹的走至中央大座前,一脚一个将地上的女子踢开,对着怔愣抬头,刚想发怒的凉王孙道,“把衣裳穿好,有事要说。”
尔后似忍了又忍,实在忍不住道,“有劲多往亥琳身上使,到现在也没个子嗣,你知不知道爷爷那边压力很大?四王叔五王叔家里的孙儿都能骑马了,你却连个……”
“放肆,萧婵,你当自己是谁?有资格这样与本王说话?”
凌湙挑眉,意外而迅速的抬眼瞟了二人一下,捻着手指摩搓。
萧婵脸色难看,紧了手中的镶金嵌玉弯刀,音冷色厉,“你若不能助我去江州,那我萧氏全族也没必要助你,嫁给突峪,本郡主一样可以保我母族安愈,乌崈图霆,你最好搞清楚,我与你合作,皆是因为无父可依,但凡父王不去的那样早,也轮不到你在这耀武扬威。”
乌崈图霆脸色难看,而帐中行乐的声音渐止,各人拥着一至两名女子,见眼色的撤离了帐子,那默契退走的熟练度,显然这兄妹二人发生龃龉乃寻常,已经都学会了规避。
凌湙站帘外,直等到里面的味不那样冲后,才迈步走进,乌崈图霆则借着冷水醒了神,望着凌湙上下打量,尔后哼笑道,“这就是你今天点的贴身亲卫?”
“贴身”二字咬的极重,透着满满的嘲讽,显然,他对萧婵的行为习惯非常了解。
这兄妹二人的相处模式,倒完全出乎了凌湙的意料,他静静观察着二人,隐约有个模糊的猜测在成型,尤其看萧婵的态度,这姑娘的主见显然要比乌崈图霆大。
虽然见识浅薄,可挡不住这姑娘敢想,结合她刚刚的话语,这异母兄妹显然是有私下协议在的。
也是,一个肚皮生的,都不见得能同心,何况是隔着肚皮的两兄妹,相亲相爱约莫都是做给外人看的。
萧婵仰头,指着凌湙道,“鄂鲁的细作,叫我给识了出来,有些事情,我想你应当有所防备。”
说完便傲然睥睨的等着乌崈发声,一副本郡主很可以、很有用,就是比你强的骄傲模样。
凌湙低头勾了勾嘴角,在萧婵眼带威胁的注视里,欠了身对上座的凉王孙行礼,“郡主慧眼,竟让属下矫饰不能,无奈只好真诚投效,盼以微薄之利,赎一个建功立业之机,王孙大人,属下愿以所知机密,助二位达成所愿。”
乌崈皱眉,来回上下的打量凌湙,又望向萧婵,“你确定他是鄂鲁的细作?本王怎么瞧着,他这言行与大徵人无异?”
说话文绉绉的叫人厌烦。
没等凌湙开口,萧婵却主动解释起来,“他自小在京畿潜伏,学的一身大徵人的臭毛病,也属正常,咱们族有些长年在关内走骠的,不也一副大徵商人的言行么?这个不重要,等他回族内生活日久,习惯自然就会改过来了,无防。”
乌崈图霆倚着宽大的靠背,光着膀子劈手端过一盏酒来饮用,喉咙就跟连着胃似的,直接便倒了进去,咽都不带咽的,等抹了嘴边酒渍后,才用眼角夹着凌湙冷哼,“把你知道的说出来,在这之前,你可没资格与本王谈条件。”
凌湙却并没有显得很卑怯,眼神平和的与乌崈对视,声音有些淡淡,“王孙最好先明白一件事,我并非你的属下,若非我这模样瞒不住人,现在我还在京里当公子,鄂鲁将军答应给我的赏赐一直不兑现,这才有了旁人欺□□没我的机会,否则也根本轮不到让萧郡主捡了漏,我的价值……不是鄂鲁那个莽夫想的那样廉价。”
萧婵被凌湙反制时,就觉得这人长得不似面相般沉默无害,若非他实实在在长了副凉羌人的面孔,搁他那番做为,怕在被他松绑的那一刻,就要喊了人来拿下他,现在见他怼乌崈也毫不输气势,瞬时感觉心中舒爽不已,深觉自己慧眼识珠。
乌崈图霆被萧婵怼也就罢了,被个无名小卒这样怼,顿时大怒掀桌,摇晃着要起身,却叫凌湙几步上前,一个膝肘就给压回了地,脸磕在毛毡上,挤的眉眼唇成了一坨。
凌湙面显狠戾,压低的声音又透着无限愤恨委屈,“我本来在京畿一富户人家好好的当少爷公子,是你们的人找到我,说我是凉羌人,威胁我不给你们当细作,就去官衙举报我,我努力用各种方法掩盖属于凉羌族人的特征,可随着年龄增长,越来越与周围人有异,最终因为害怕被发现,我回了这个西炎城……”
乌崈图霆的头被按着,侧着脸瞪向凌湙,可随着凌湙的话音,却渐渐安静了下来,显然是听住了。
凌湙继续,“鄂鲁将军连面都不与我见,说为了保护我的身份,最好去当个不惹人眼的牧畜兵,等换防回族地后,他再领我去羌主面前请功,呵,可你知道么?他根本没打算把我这些年的功还我,一年年把我冒死从京畿里传出来的消息,转按在了他儿子头上,他儿子靠着抢我的功劳,已经升任了千户,却还要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替我着想的样来,呸,他演的不恶心,我听的都反胃了,王孙大人,我可是受正统的大徵士子教育出来的人,若非这副相貌拖累,我早便有资格位列朝班,科举入仕了,是你们……是你们害的我一无所有,然后还要以族人的身份向我施恩,我该感激你们么?啊?我该感激你们,把我从孤儿帐里偷送到京畿,与人家的孩子调换,过了十几年富足生活?……你们,是你们打破了我所有的认知,颠覆了我安宁的日子,让我不得不在两位上了年纪的养父母眼前,演一出被匪徒砍杀的血腥场面,我虽不是他们的亲生子,可养恩不该当仇报,鄂鲁不经我同意,在我走之后,便一把火烧了他们,一宅子人,没有一个逃出来……王孙大人,你们贵人,都是这么不把我们低下人当人的么?啊?你说话啊?你给我说说,说……!”
这一刻,阴郁冷漠的少年,忽然血肉丰满,按着乌崈的手臂,随着话音逐渐颤抖,神情亦逐渐失控,却生生遏制了两分冲动,似只求一个答案,指望着在场的两个王族贵人,给他的不受控人生一个说法。
萧婵张着嘴,愣愣的盯着凌湙,都忘了上前解救王兄。
乌崈图霆则在努力撑起身失败后,拍着毡毯喘气,“说……说屁,又不是老子害的你,要算帐要说法,也该去找鄂鲁,你拿我撒什么疯?放手,本王可以因为你的过往绕你一命,若不然,鄂鲁也好,本王也罢,没有可容你的地方,放开本王。”
凌湙没动,萧婵却轻脚上前,一点点掰开按在乌崈图霆脑袋上的手,小声道,“塬日铉,你若真心襄助,我与王兄必为你讨还一个公道,等回了沂阳山,我便让爷爷下令向羌主要人,亲自将鄂鲁送到你手上。”
乌崈图霆从凌湙掌下逃脱,翻了一圈坐起,揉着脑袋冷哼,“也不一定非要等回沂阳山,本王早便看鄂鲁不顺眼了,待换防期结束那日,角力台上,就可以激他上场,本王……可以亲自替你摘了他的人头。”
凌湙努力平复起伏的心绪,在二人的盯视下,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漠的样子,眉眼不动道,“你摘不到他的头,据我所知,他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,就等着你上角力台时送你呢!王孙大人,你当知道,除了凉王帐下的十几位王爷,羌主帐下也有好多人,想拿你人头邀功换好处呢!嗤,偏你还觉得自己地位安愈,整日享乐,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!你的周围满是敌人,还远不到你日日沉溺在荣华富贵里,蠢货!”
乌崈图霆叫凌湙骂的从地上跳起,长臂指着凌湙的鼻子,大吼怒瞪,“你放肆,敢这样跟本王说话?”
凌湙啪的打掉了他的手,不屑的欲往帐外走,“郡主,我看你还是另择合作伙伴吧!他不行,凉王身体如若撑不过这个冬季,那这个西炎城便是他的坟冢,你跟着他,怕是再也回不了沂阳山,郡主,王帐之下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亦有多位,下嫁虽有失身份,却不一定得不到你想要的,你若愿意,我可帮你筹谋,保你得尝所愿。”
萧婵顿住,斜睨着凌湙试探道,“你知道本郡主想要什么?”
凌湙呵一声挑眉,眼光划过听呆住的乌崈图霆,抬手掩唇轻声附在其耳边道,“郡主不是想要效仿前凉王太后,入主凉王帐掌生杀予夺之权?呵呵,所以我说郡主是个敢想之人,前凉王太后、大徵宁太后,都是英武德备的盖世巾帼,郡主这想望,非常好。”
萧婵震惊,眼神迅速往乌崈脸上看,待确定他脸上的雾水不似作假,显然是没听见她二人的话语样,这才压低声音轻斥,“胡说,本郡主可没这么敢想。”
凌湙哦了一声,淡淡道,“那郡主为何要关心王孙的女人,生不生出孩子的事?那个亥琳,应当是你母族的姐妹吧?她若替王孙生出长子,你母族包括你,便再也不用担心,会被乌崈过河拆桥,弃如敝屣的一日……乌崈靠不住,枕边人杀之防不胜防,届时,长子继位,凉王帐便会直接落入你萧氏一族手中,郡主,我说的可对?”
对不对的,从话落入萧婵耳中时,便都对了。
萧婵直接呆愣住了,眼神紧紧的盯着凌湙,一瞬间如醍醐灌顶,许多以前还朦胧的想法,此刻都清晰了起来。
是的,她明明可以靠自己,只要计划得当,没有男人,她也能得到权势,将母族带出窘境。
她的身上,也流着凉王的血,凭什么不能与狗熊一样的男人,争高下?前凉太后能掌王帐几十年,她也能。
凌湙搓着腰间配饰,安静等待着萧婵的野心,在这一刻疯狂生长。
每个人都有野心,只不过不催不长,但有风吹露淋,便谁也遏制不了了。
乌崈图霆插着腰来回走,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,完全陷进了凌湙的话里,嘴里不停念叨,“谁敢杀我?我看谁敢杀我?本王……本王贵为王孙,天生狼神择定之主,帐前受过狼神点诰的,没有人……没有人敢违背天意,没有人……”
一个好的细作,在潜入敌方阵营时,不要老想着搅乱对方日常,小祸小秧的让人不安宁,想要长久发展,一举端窝,入心的交流才是正当。
凌湙的可怕之处在于,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。
乌崈图霆的处境,只要稍微对凉羌局势有研究的,就能从中窥探出他的危机。
大徵国君、北境武帅府,从没有往外扩张的想法,他们守着边防城墙,抵御着凉羌兵马,觉得其内部的局势,并影响不到大徵边境的管理,无论谁入主凉王帐,总会有新的一批凉羌兵来犯,故此,无所谓了解他们,深研他们。
凌湙逮了不下千的凉羌伍什长,杀了小十年的凉羌铁骑,不可能不生深究之心,哪怕只是为了总结作战经验,他也让齐葙另建了一册凉羌知谏薄,专门记载有关凉羌部的所有事。
萧婵的出现算是意外,不过这样一个目标清晰,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子,其内心的需求很好猜,从她说要嫁予五皇子,去江州当皇后起,凌湙就能隐约猜出她想干什么了。
两人现在远离主座,贴着帐壁一处犄角地说话,萧婵终于也不再遮掩对乌崈图霆的嫌弃,望着凌湙道,“你愿意帮我?为什么?”
凌湙捏着手指,淡笑,“萧郡主,我在大徵生活久了,已经不习惯流动的迁徙生活,我想回到大徵,拥有属于我自己的地盘,而你,刚好有往江州拢财的意思,我想,我们可以合作?”
萧婵心中震惊,这是她从未与人说过的隐秘,连乌崈图霆都只以为是,她贪图江州豪硕,想嫁去享荣华富贵的。
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?”
凌湙呵一声笑道,“这个时候了,萧郡主就别否认了,不然前头那模样,会显得你很虚伪,也会让我觉得是看错了人。”
萧婵不吱声,只低头沉默的等着后话。
凌湙在原地左右移动了两下,确定隔帐无耳后,方道,“萧郡主是自由翱翔的凰,而江州女子从生到死,都囚于笼,她们没有自由,没有独立权柄,她们的一切都依附于男人的宠爱和怜悯,生死不在她们自己掌握,嫁人犹如二次投胎,没有毁婚和离的选择,身份再高贵,只要遇不到良人,也一样要受千般磋磨,万般委屈,萧郡主,这样的日子,你能过么?你能在丈夫坐拥三妻四妾之后,还能扫榻笑脸相迎,并与那些分宠的女人,称姐道妹?你能么?”
萧婵听的变了脸色,手指紧紧捏紧,凌湙却不等她开口,又继续道,“纵然你能暗地里弄死那些女人,可你别忘了,江州不是凉羌部,宠妾灭妻一词不算空穴来风,你当心自己会折进去,一辈子出不了江州。”
凌湙叹息,故作愁肠,“当今有一姑姑,先帝封为淑安,嫁予江州姜氏……”
见萧婵望来,凌湙笑了一下,那眼神带着讥诮与凉薄,叫人看的心里发凉,尔后,便果然听到了令人悚然的后话,“淑安公主半生无所出,至年老时,才知自己在新婚夜里的那一杯合卺酒,有她驸马亲手下的绝嗣丸,而正因为她无所出,才允了丈夫纳妾生子,等到那个妾生子也到了娶妻的年纪,隐忍了半辈子的小妾,终于忍不住嚣张的到了她面前,戳破了驸马待她相敬如宾的真相,淑安公主如何忍耐?当场就令人将那小妾打去了半条命,后尔驸马赶来,救出小妾,却以宗法将公主送至庙庵内,半年,淑安公主就被那小妾命人磋磨死,消息传到皇城,你猜大徵的皇帝是怎么处理此事的?”
萧婵不说话,紧攥着拳头,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,便听凌湙缓缓张口,轻声道,“当今陛下以淑安公主无所出,愧对姜氏宗族为由,另择了一王族贵女嫁过去,哦,论身份,也是个堂堂的郡主啊!”
讨公道?怎么可能,当今根本不会为个没交情的姑姑,与江州交恶,一个宗族贵女,直接让她配了个快入土的老头子,根本不会维护什么皇族的脸面。
在江州豪族面前,皇帝卑微的像条狗。
萧婵整整沉默的半柱香,许久才吐出了胸口中的郁气,对着凌湙拜了一礼,“请您帮我!……我必须嫁去江州,这样,我才有足够多的财富,去支持母族在王帐中的地位。”
凌湙托其手臂叫起,神色凛然,“江州积累了近三百年的财富,无论朝局如何动荡,他们偏安一隅,守着金山银山,迄今为止尚无人撬动一角,萧郡主若要达先人志,我必倾力相帮。”
二人相视而笑,乌崈图霆也从暴怒中醒神,望着僻静角落里说话的两人,脸色发青,声如洪钟,“过来,你,就是你,本王令你随侍左右,助本王成功换防西炎城,若你做的好,等回沂阳山时,我便带你入凉王帐请功。”
萧婵挡在凌湙身前,警惕道,“他是我的人,王兄还是莫要觊觎的好。”
乌崈图霆瞪眼,肥硕的身体颤动,指着萧婵,“你要与我反目?你的就是我的,我想拿来用,你竟然敢拒绝?”
凌湙轻拉了一下萧婵的袖子,侧步而出,对着乌崈图霆拱手,“王孙大人,我可以助你在西炎城站稳,但我不会随侍你左右,鄂鲁将军认得我,未免他起疑心,我是不大方便出现在他眼前的,您若同意,咱们就暗地里来往?”
乌崈图霆皱眉,望着凌湙质疑,“你莫不是诓我?怕鄂鲁拆穿你?或者,你根本说的全是假话。”
凌湙摊手,一副不怕事的模样,“王孙大人可以派人去查,也可以将我交还给鄂鲁将军,我无所谓,给谁做事不是做?都为了能升官发财而已,大不了我多走些弯路,总有能从鄂鲁手里将我要走的人,不羁你或郡主,也无所谓突峪,羌主也好,凉王也罢,他们儿孙众多,总会有胆大包天想妄想王帐的,只要让我抓住机会,我定将辅佐一人登顶王权,哼,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。”
俨然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狠劲,昂着头不惧危色的与上座的乌崈对视,腰板挺直,脸显傲然。
乌崈图挺手指点着他,脑袋不停的上下晃动,显然是气的不轻,咬牙道,“你等着,我定会派人去查你,掘地三尺我也要挖出你的底细,但凡叫我查出你有半点隐瞒,我定剐了你下油锅。”
凌湙呵一声冷嗤出口,摆出一副随便的模样,“随王孙大人高兴,那么我就先走了?”
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帐,半点没再怕的。
萧婵顿了顿,她其实也想派人去查一查凌湙,可当着他面,又不好露出这种怀疑的心思,怕好不容易撞见的有才之士,会因了她的心态而心凉。
这样一个从小长在大徵,学了大徵文士满腹心计的本族谋士,其本身的价值,已远超其垫底的出身,是个遇良主就能飞冲天的俊才,她舍不得这样送到眼前的人才。
而凌湙,则独自回了自己的宿帐,并未露出分毫担忧。
帐内有不当值的兵丁,见他回帐,纷纷露出惊异之色,上下左右望着他,皆惊讶的瞪直了眼,呼出口,“你……你竟没事?郡主没把你……把你怎样?”
凌湙闭眼和衣躺倒在自己的床位上,声音轻浅,“没有,我要休息了。”
……
血色的残阳下,少年的胸口被洞穿,眼神直直的望着蹲在身边的凌湙,笑的一脸安详,“我知道你,你在我周围观察了我好些天,从举止到习惯,你在模仿我,咳咳,你在为进城做准备。”
凌湙意外的望着这名羌族少年,一时蹲着没动。
少年眼神柔和,定定的望着他,“我叫塬日铉,想必你已经探得了,只是,有些事我得叫你清楚,免得入了城后,叫人戳穿,这位……”
凌湙握着他伸来的手,半晌方道,“凌湙,我叫凌湙。”
塬日铉眼睛陡然大亮,望着凌湙笑道,“原来是你,你就是凌城主啊?真幸运,没料我竟能在这遇见你,真好!”
尔后,他急促喘了两口气道,“我本是个孤儿,出生起就失了双亲,后尔被我族的商队偷送进了大徵,辗转到了京畿,与我的养父母的亲生孩儿掉了包,咳,我一直无知无觉的生活在京畿城南,养父母不知他们的孩子从过稳婆手时就没了,将我当作亲生爱护教养,直到我十岁那年,一个羌族商人找到了我……”
少年眼角含泪,望着残阳金线,“我为了不让养父母遭毒手,只能听从那个商人的命令,替他传递各种消息,他答应我,等任务结束后,就放我自由,可我的模样一日日在变,终于瞒不了养父母的,将实情告诉了他们,他们不但没有嫌弃我,还努力找各种可以掩人面目的东西,意图帮我瞒过左邻右里……”
少年说到这里便哭了起来,使得胸口的血更加流动的快速,凌湙立即给他撒了点药,可是创口太大,并起不了什么作用,少年也似没了活下去的意志,摇着头不让凌湙继续浪费药材。
“那商人怕我暴露,骗我说要送我回本族,养父母尽管舍不得,仍是放了我离开,可是我万万没料到,那商人为了将我这条线斩除,在我离开的当晚,就将我养父母的宅子给点了,门上铁链锁紧,整个宅子连同伺候的下人,三十六口人,一个也没活着从里面出来。”
少年张着嘴嚎啕大哭,嘴边开始有血渗出,望着凌湙道,“他骗我说回了本族,就有功可领,然后,我可以用功绩换养父母到身边养老,凌城主,我养父母并不憎恶我,他们愿意跟着我,背井离乡来羌族生活,哪怕会变成下等奴仆,他们为了我,也愿意的。”
说着呵呵笑了起来,“他们偷换孩子时,并没打听那家人的具体情况,我养母怀孕到后期,大夫就诊断了胎心不齐,说生出来大概率会是个死胎,我养父母不信,各种珍贵药物保胎,等我到了他们手里,便一直如珠如宝的养着,后来知道了我是假的,才恍然原来这十几年的天伦之乐,竟是老天爷赏的,他们真的一点都不怨怪我,反还安慰我,说正因为有我,才让他们不至于早早体验到丧子之痛,凌城主,我虽生无父母,老天爷却给了我一对最好的养父母,咳咳咳……”
少年眼神越来越呆直,望着天际,“我回了西炎城,通过多方打探,才知道我这些年的功绩,早叫人冒领了,我根本接不了爹娘来这里生活,他们将我流送到牧畜营,给了我一支牲畜,说那就是我以后的生活,呵,我虽未荣华富贵过,却也衣食无忧的过了十几年少爷日子,他们害的我失去了爹娘,和安逸富足的生活,让我像条狗一样的被人欺凌、羞辱,明明我也长着一副羌族面孔,他们却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大徵,而防备我,瞧不起我,动不动还鞭打我,他们,毁了我的人生,我为什么要替他们警戒?”
凌湙望着少年的脸,“所以,你一早就发现了我们?是故意漏的空子叫我们钻的?”
少年塬日铉露出染血的牙齿,笑的一脸畅快,点头道,“是,我从小受探马暗哨训练,耳力比旁人更好,从我手下的牧畜奴出现串联时,我就知道你们的活动轨迹了,凌城主,我是故意让你们找我做突破口的,也是故意往刀口上撞的,我太累了,早不想活了,我想爹娘,我想去他们的膝下承欢,我想回京畿与他们埋在一起。”
凌湙望着声息渐无的少年,握着他的手承诺,“我答应你,会将你与你的爹娘葬在一起。”
少年塬日铉眼角含泪,轻轻点了头,“谢谢,我在西炎城并无亲近之人,周遭亦无交好之辈,一向独来独往,少有言语,凌城主放心,不会有人知道我太多底细的,我期望您能替我和我的养父母报仇,杀了他们……同族?呵,我的这身骨血叫我耻于苟活人世,如有来生,我希望……能成为爹……娘真正的孩儿……不为这身骨血受制、受胁迫……免于连累爹娘全府上下……葬身火海……”
……
翌日,凌湙穿戴整齐,迈着毫不局促迟疑的脚步,到了南城门下。
这里有他近些日子交到的“兄弟”,凌湙一脸荣光,精神也亮堂不少的对着城下的几名守卫招手,“我请你们喝酒。”
一帮人调侃的上前,左右拍着他的肩膀,挤眉弄眼,“郡主待你如何?听说竟让你毫发无伤的出了帐子,小子,可以啊!你要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!”
凌湙腼腆的笑了一声,摆手道,“哥哥们快别笑我,今天酒管够。”
就有一小将领模样的人上前,与凌湙把臂玩笑,“上城楼,咱们这里的规矩,城楼击鼓饮宴,纵赏大徵山河,哈哈哈!”
城南墙头,瞭望整个荆北东南地,凌湙在那些人酒醉间隙,独自站在城头上,望着赤地寸草不生的状态,沉沉凝视,按进程,江州此次领兵的将领,应当已经死在了武景同和酉二的刀下,并且这口锅会一举盖在那三支民义军头上。
“每一次,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,每一次,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……带我飞,飞过绝望……不去想她们拥有美丽的翅膀……”
凌湙扭头,望向育奴帐处,那声音最清亮的一条,是属于凌嫚的。
有醉醺醺的兵丁上前,揽着凌湙的肩膀吐出一口酒气,“又唱上了,也不知道唱的什么,不过还怪好听的,比哭好听,嘿嘿嘿!”
说着打了个酒嗝,招着另外一人又去了桌前。
凌湙直站到歌声渐息,等那一帐的孩童声音渐止后,才沉叹一口气。
能叫一向声息全无的凌嫚,发出歌声抚慰的信号,可见帐内的情况已经相当不好了,他要加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