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辈子,我便当个女子……

齐葙已经移进了边城医署住院部。

他后腰上的伤挺深的, 创面又有斩=马=刀反刃伤,撕撸下的皮肉导致缝合都难以完成,只能塞了药用细棉布裹着, 且隔半个时辰就得重换一次药换一块细棉包扎,如此,一时便也不能回府,直接在医署住院部那边给他开了个单间。

左姬燐的医术一次次刷新凌湙对于古代医术的认知,包括后来他招的族中女医,人手都是内外兼修,缝伤口跟绣花似的, 个个精通,一根细针似的钩针,用芫花与马鬃毛揉制的缝线, 再割裂的伤口到她们手里, 都能给你缝出花来。

凌湙初次见的时候都震惊了, 他一直以为古代人的外科手术还停留在简单的包扎上,纵然古有华佗扁鹊等能人, 留下的记载里出现过线缝伤口之说,然而纵横后世医署的外科手术都是西医,连他自己学的一手急救方式也出自西医急救,中医在后世被无限弱化的没了影。

原来竟不是。

真正有钻研精神的医者, 早就有了这方面的意识,知道缝合伤口, 对于外伤治疗的好处,哪怕受当时大环境所限,也依然有人在这条路上艰难摸索。

凌湙不知道也就罢了,既然叫他知道荆南一族的医术如此超前, 不鼎力支持一把简直枉为后世来客。guhu.org 完美小说网

那些女医的钩针用的非常娴熟,显然这并不是一项刚研发的新技术,她们用针给受伤的将士缝伤,再搭配上凌湙提炼的高度酒精消毒,只要伤者能挨过感染期,存活下来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七十,边城这月余的伤兵损耗,之所以能控制在一个极低的数据上,也都有赖于她们的技术,只要没当场断气的,经过救治,哪怕残了也都有活的机会。

左姬燐见他大惊小怪,以为他是不相信这种手术能救人,毕竟出了荆南以外的地方,很多医者都斥他们这种手术是邪术,甚至有些人明明只要划一刀清个创,再缝一下就能活,也都会被这种血腥的治疗方式吓退。

不是所有人,都能接受他们族里的这种巫医治疗方式的。

凌湙被左姬燐一通解释,这才知道他们族中这套手术的由来,还是起源于药人身上。

早期他们族里的巫医练制药人蛊,用的都是乱葬岗里被弃的无名尸,那缺胳膊少腿的常有,可残疾药人炼出来也没用,于是就有人想到了拼接,缝布娃娃似的,缺胳膊的接一只胳膊,缺腿的再接一条腿,反正尸体无觉,随他们怎么拼,等炼出来,他们发现这种药人蛊的战力与完好尸身炼出来的无二,于是,这种拼装方式就当做秘术传了下来。

后尔他们族里出了一个天才蛊医,竟将这种拼接术用在了活人身上,亲自替一破了腹的人将伤口缝了起来,并且还治活了,这一发展便以不可阻挡之势,被他们族人继续深研钻营,传到他们这一辈,几乎所有蛊医都是缝合好手,替人缝个割裂伤简直不要太小意思,就这来的几个女医,其中还有能替人开腹取胎的呢!

只可惜,一般人不敢叫她们弄,很多在她们看来还有救的难产妇人,生生疼死或一尸两命,也不肯叫她们开刀,斥她们为妖女。

凌湙听的两眼放光,当即就在医署里开了外科手术室,月前的头一批伤兵,直接往里面送,可把那几个女医给高兴坏了,挥着刀剪针线,在凌湙专门派的一队亲兵的帮助下,给这些被刀枪箭戟伤到的将士做缝合术。

没有麻醉药,没关系,她们每个人的本命蛊都能让人浑身失去知觉,只要术前没死的,术后还能顺利醒过来的,六七成的人都能好,消炎汤药灌一碗,又有高浓度酒水配合用,术后真正高烧不退的都少有,凌湙的支持,让这些女医瞬间对他亲近起来,再也不会因为他非本族人,而起防备之心了。

右持节大人这徒弟收的好,合该就是他们荆南苗人的衣钵子弟。

凌湙这时才明白,为什么自己随口一句断骨再续的话,就能让左姬燐那样容易接受,并能潜心研究,原来这在人家那里,根本不惊奇,思路打开一道口,他就能举一反三。

左姬燐见凌湙一点没觉得,自己族里这种治疗方式邪性,相反还大力支持,并且专门派了人在钟楼那边宣讲这种治疗的好处,引导有难产迹象的妇人上医署求助,甚至对于那些阻挠的老古板,给予降等待遇,可谓非常蛮横的在边城替他们的医术张目,那种深信不疑的态度,叫这一向不苟言笑的中年大叔,好几天都翘了嘴角,春风满面的。

只这荆南来的外科手术也有局限性,目测想要大力推广非常难,所用医者没有本命蛊都做不了这种手术,凌湙旁敲侧击,都没从左姬燐嘴里打听出类麻药的东西,想来因为他们人人有本命蛊的关系,并未想到要寻求药物帮助,但左姬燐却被凌湙的话引起了兴趣,正在积极的配制那种能让人失去疼痛感的汤药。

他不认为凌湙所说属无稽之谈,能叫他特意问出口的事情,必然有其出处,就似断腿再续一样,凌湙就不是那种无的放矢之人。

也就凌湙的身体还不符合本命蛊的落床条件,他要是不和幺鸡那么拔苗助长的作两回死,这个时候该是养蛊的最佳时期,左姬燐一直在替他调养身体,幺鸡身上的两只心蛊已经被他收回,那时候只当他们与自己萍水相逢,他们爱拿自己个的身体不当回事,给心蛊解体僵的后患并未全然告知,现在既当了自个儿女待,那心蛊就不能养了,左姬燐一直在替凌湙挑捡合适的本命蛊,只待他身体养的符合条件后,就将本命蛊给他种上。

如此,战阵之上,凌湙就相当于拥有两条命,只要脑袋不被人削掉,本命蛊就能让他撑到他赶来救他。

幺鸡没有本命蛊,因为幺鸡没有入他们苗门,除非等凌湙养出子蛊,分他一只傍身,就像左姬燐那样,一只本命蛊,一只子蛊的同时养两只。

凌湙要去随州,左姬燐不放心,就将子蛊花甲给了他,关键时候能保他命。

周延朝要见齐葙,殷子霁不信他,非要留在房里,可周延朝却硬要只跟齐葙一人说话,加之凌湙也担心去了随州他的大本营后,遭他暗算,于是,干脆叫左姬燐将幺鸡养熟的心蛊拿出来,一只他留着,一只就下在了周延朝身上。

殷子霁这才肯单独放了他跟齐葙见面,但他人还是守在了院中,并且让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开一扇窗户,他可以不听他们的谈话内容,但房里的情形必须叫他看到。

齐葙现在只能趴着,身前被殷子霁亲手垫了软枕,软枕下头还塞了一把锋利的匕首,周延朝哼一声当作没看到,远远的坐离床边,保持着双方都能听见彼此声音的距离。

病房内静了很长时间,齐葙伤重失血,昏昏欲睡,叫周延朝盯着也止不住犯困,他心里知道周延朝对他心存恶意,但长久的信赖,又让他升不起对周延朝的警惕,趴着边打瞌睡边等对方先开口。

腿伤好后,他便渐忘了那些年受的苦,很不愿陷在从前的恩怨里,能叫他有命守着殷子霁过日子,对比从前的偷偷摸摸,现今的生活简直不要太好。

若非周延朝副将自爆,齐葙都不知道,比之他的伤患,殷子霁心里更介意当年之事,他从未见过殷子霁发怒到提刀要砍人的样子。

想起他这些年的悉心照顾,齐葙恍然窥见了他心里的那份愧疚,约莫这些年殷子霁一直在自责里度过,认为是自己拖累了他,害他断腿残疾的。

怪不得床上那么忍让他,却在他腿恢复后,常常生气犯轴要反扑。

齐葙眯着眼,突然笑了一声,这下好了,自己伤到了腰,得有些日子不能动,就不知那家伙懂不懂趁人之危了。

他脸上的那种幸福的烦恼,深深刺痛了周延朝的眼睛,一时嘴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,“他有的你都有,你到底爱他什么?”

放着香软的女人不要,你脑子是不是有病?

齐葙愣了一下,歪头看向周延朝,撑着脑袋想了想,诚恳回答,“都爱,浑身上下,哪哪都喜欢。”

周延朝叫他这回答噎了一下,随即就更气了,蹭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,冲前两步站到他床前,顶着他的眼睛问,“既如此,当初你就不该答应婚事,你这样对三姐不公平,就是对他,不也算不忠?”

齐葙歪头先是冲窗外紧张望来的殷子霁摆摆手,后尔才对上周延朝的眼睛,道,“不是我要这门亲事的,是景莳要,你当知道女大当嫁,军中光棍多的是,我若执意不娶,家中再逼也没用,可她不行,她若不嫁我,就得嫁给别人,而别人,比如她后头的那个丈夫,能忍着不与她同房?她又非个貌丑的,正常男子对着她,谁能一直忍着不动?”

周延朝一下子沉默了,齐葙望着他的模样,想起了凌湙之前的猜测,便试探道,“你喜欢景莳?”

武景莳,便如她的名字一样,性烈如火,灿若明霞,带着武大帅夫妇希望她的满堂华彩的期许,从小就在军营里出入,一身马术尤其精湛,便是齐葙与她比试,也不能分心。

她来找他帮忙娶他,齐葙初时是不答应的,可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,有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后,便生了同病相怜之情,与殷子霁商议后,便同意了她的请求。

那时他们甚至都商量好了,等过两年,就让殷子霁上门去将她的小姑娘娶进门,到时候她带着她去庄子里生活,与他分府而居,他们可以互不打扰的过日子。

一切规划的美妙又令人期待,那时候几人聚在一起畅想余生,便觉得人生美好,此生无憾了。

周延朝没回答,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,一时间,齐葙也跟着沉默了,望着他,好半晌才道,“你这心思得亏没叫她知道,不然……”

她那性子,对无意之人,根本不会叫人生半分绮念,一旦察觉有人对她动了念,会直接远离断交的。

齐葙是过来人,稍微一想就懂了,叹息,“你倒是藏的深,不止她,竟连我也瞒住了。”

周延朝倒退回凳子上,将脸深埋进掌心,好一会儿才道,“我亲眼见她拒绝了好几个家世样貌都好的男子,便不敢在她面前动念,只敢偷偷关注她,以为她能一直这样拒绝人,能等到我建功立业,有资格上门提亲为止,却哪知道,没多久,她就与你订了亲,成了婚。”

若你夫妻二人和睦也便罢了,偏你二人过的貌合神离,一个常年不回府的男人,外面指定有鬼,他当然要弄清楚,好有证据替她打抱不平。

齐葙一时也无话可说,感情一事,不能强求,便是一早知道他有此念,他也帮不了他,更何况斯人已逝,一切都无意义了。

周延朝突然惨笑了一声,眼睛直直的望着他道,“景同误闯你军帐之事,是我安排怂恿的。”

齐葙那时身为前锋将军,帐前是有守门亲卫的,是他,为了叫武景同撞个现场,故意支走了帐前的亲卫。

房间内瞬时陷入死寂,周延朝低垂着头,喃喃道,“我不该怂恿景同的,她去的这些年,我总在后悔,要是当初我能忍住,亲自找她去问一问,哪怕就问一句,后果是不是就不同了?”

他恨齐葙,更恨自己,如此日日不得安宁,偏他的夫人还要用武景莳刺激他,三五句话不离她,后来还是她自己绷不住说出了心结,竟是他梦里叫漏了嘴,叫她窥得了他心中所想。

出于女人的嫉妒,明知道她已不在了,却还是隔三差五的用她试探他,这样的夫妻关系,如何会有孩儿出生?

夫妻恩爱,不纳二色,呵,都是假的。

齐葙张了张嘴,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,始作俑者就在眼前,可他却突然同情起了他,这是一个在感情上彻底的失败者,一步错,步步错。

走前,周延朝对齐葙道,“等我帮大帅稳住了北境局势,我就来还你两条腿,齐葙,你比我幸运,我虽然仍然不太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,但我羡慕你们。”

说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出门时,又看了眼殷子霁,这回的眼睛里,再没了看变态的鄙视之意。

他没有问齐葙关于武景莳的感情问题,之前的一切否定,自我欺骗,在见到齐葙时,都化成了满心的难堪,那种一厢情愿的,自欺欺人式的自我感动,在齐葙和殷子霁面前全被照射的丑态毕露。

他没有办法再哄骗自己,关于武景莳的感情倾向,是齐葙为了推卸责任而瞎编乱造的,真相其实一直在那里,只有他自己不肯相信,一直抱着幻想出来的仇怨不得解脱。

武家人都原谅了齐葙,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武景莳报不平?他根本没有身份立场。

周延朝看着漆黑的天空,决定放过自己,他将用余生替大帅守住北境,报答他的提携培养之恩,那样百年之后去了地下,他或许还能以兄弟的名义跟在武景莳身边。

武景莳,你若是喜欢女子,且只喜欢女子,那下辈子,我便当个女子。

凌湙在边城门口点齐了人马,连同武景瑟的三十府卫一起,浩浩荡荡的跟着周延朝一起,往随州奔去。

路过凉州卫的时候,他远远的在城楼上看见了纪立春,把纪立春激动的当时就开了城门奔了出来,以为是他们带人来助他了,等听凌湙说要往随州去,一时竟显得副很失落样,巴巴的盯着凌湙身后的兵马,有心想问能不能借他一个卫使使。

周延朝冷冷的望了他一眼,连城都没进,招了他自己的兵马就上了官道,凌湙拍了拍纪立春,要他关紧城门,只多三两日,自己就带兵回来助他。

纪立春依依不舍的回了城,点了手中几百亲卫叹气。

凉州卫大小卫所和城门卫,加起来也有两万,可他愣是一个卫都收不进手里,说出去都没人信,怪不得周延朝看不起自己,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没用,除了一个名头,其他什么也没有。

凌湙此时也在跟周延朝说着纪立春,凉州卫的兵经过韩泰勇一事清洗过,泰半卫所里的千户都被换了一遍,武大帅趁着纪立春没到凉州之时,将底下的千户百户缺给填了个严密。

有的是并州那边调整过来的,有的是原所里底层提上来的,总之是一个萝卜坑都没给纪立春留,半点笼络人心的空子都不给他钻,这还是凌湙后头揣摩出来的,怪不得武大帅敢叫武景同给他带口信,要他放手去收拾纪立春。

周延朝跟齐葙一样,对纪立春非常看不起,尤其对他占了凉州大将的位置不满,若有可能,他恨不能借此次机会,让他在与凉羌铁骑的战场上尽忠了才好。

凌湙为纪立春这样的人缘关系感到叹息,要怎样的不招人待见,才会在重回旧属时,这么遭人嫌弃,竟是半点与之相交的意思都没有。

两人一路奔马不停,吃了一嘴的风沙,才终于在第三日午时看到了随州城门楼。

一群人停驻在随州城外,凌湙慢慢的看了眼周延朝,问了一路上渐起的疑惑,“你是怎么那么巧合的,在我与丰伦将军比斗时赶到的?”

他之前一直就很怀疑,明明随州到边城那边,日夜不停的奔跑也得三日往上,且带着那么多的兵,四日都给他算快的了,这人难不成是飞过去的?

周延朝见他终于想起了这个问题,一时倒也没隐瞒,抬手指着缓缓往下放的吊桥,道,“从丰伦调大军离开太郯坡时,我就派了兵马跟着了,两军前后离不过三十里,疾跑一日也就赶到了。”

所以,是专门觑着那个时候去的。

吊桥放下,凌湙跟随周延朝往前走,注意看了眼脚底下的壕沟,里面倒竖的拒马和竹尖,密密麻麻填满了沟底,有些深褐色的地方,显示出曾经历过的惨战,有些拒马上还有烟熏过的痕迹,显然,随州这边也有用火攻之法。

周延朝见他看的认真,倒也不急着入城,而是指着被烟火熏黑的地方道,“自从你弄出了豆油后,松油就渐渐没人吃了,价格一路下跌,再倾倒进沟内当燃料烧,倒是少了些许心疼,也省了不少银钱,这点倒是得谢谢你,我州百姓在吃油这方面,比之以往要便宜了许多。”

凌湙意外他这番话,没料他居然也关心州内民生,一时倒是对他刮目相看了,调侃道,“我以为周将军一心扑在军务上,少有关心百姓生活之举,没料你倒是懂行情,还知道粮油贵贱。”

周延朝夹着马腹与凌湙并肩往城门洞内去,身后浩荡的兵马一路也跟着进,过了城门洞,眼前街道便热闹了起来,竟是比他想像的安稳,内里百姓的脸上,并无战争的焦灼感,有可能是习惯了,但更多的当是州府内的治理,给了他们安稳的底气。

凌湙骤然想到了纪立春的模样,一州大将惶惶然,怕是整个凉州卫里的气氛已经不好了。

周延朝见凌湙望着热闹的街头沉默,便解释道,“北境常历刀兵,百姓虽惶然,可城破之前的生活仍然要继续,总不能一有兵临城下,就叫人躲家中不出吧?且我身为一州大将,有义务稳定人心,早中晚的我都往城楼上跑一趟,叫全城百姓知道我为守城做的努力,他们自然能放下心慌,好好过日子,大帅说过,稳定人心没有其他捷径,说再多,不如做一件,只要我还在城里,百姓们自然不会生乱。”

随州的大街小巷,简直仿似并州,便是连府卫办事衙署,都建的仿似并州衙署,处处透着仿制并州的痕迹,周延朝见凌湙诧异,便解释了一句,“打小在并州长大,到了随州后,不知不觉里,就建造出了一个小并州来,让你见笑了。”

凌湙挑眉,并不对此发表看法,地盘是人家的,人家爱怎么建怎么建,他可不发表意见。

只武景瑟这傻姑娘,一路看下来,在悠然感叹,“我哥说你眷念并州,整个城里都种了三姐姐最爱的竹柳。”

这玩意没水不能活啊!真是太用心了。

建一座城,念一个人?

凌湙觑了眼周延朝,发现他竟脸现怅然之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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