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要卸磨杀驴,时机还……

武大帅再从书房内出来的时候, 对纪立春的态度就真诚了许多,召他到面前说话时,更带着莫大的期许之意, “进京面圣,替本帅和众将士向陛下问安,我等个中艰难倒不必说,只一点, 务必要将众戍边士兵的辛苦带到朝堂之上,叫他们知晓, 将士拿饷从未惫懒半分, 是对得起这份饷银的, 将士保家卫国是责任, 可朝堂也不能一味克扣将士们理应得到的待遇, 无视三军所请, 长此以往, 会寒多少人的心呐!”

这些话原本他是要自己带到京里,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述说的,然而, 凌湙联合整个北境将领,皆不同意他往京中去, 如今又有如此巧机,武大帅终是听了人劝, 不再坚持己见。

北境年年拖饷,往年好说最后都能补齐, 就是个早晚拿到手的问题,他跟后头用家底撑一撑也就过去了,可今次从年头欠饷开始, 眼看都年终了,不止欠的那部分没有影,正当该发的更没说法没着落的。

朝堂上的那些人,到底想要干什么?

自古皆知,皇帝不能差饿兵,便是皇帝思想左了,那些站班的朝臣也有义务跟责任归劝他,而不是纵容一国皇帝随心所欲,看着他一步步的与军心相悖。guhu.org 完美小说网

武大帅想进京,不止是因为武景同,也有想要亲自站在朝堂中央,怼着那些老大人的脸,问一问,他们还把不把守国门的将士们当人了?便是只驴,拉磨的时候,眼跟前还要吊着根胡萝卜,他们这是干脆连根草都不给了。

是要逼得众卫所将士们,撂挑子哗变么?

武大帅说的时候,脸虽然是温和的,然而,在场众人,都能从他语气里听出怨愤之气,而感同身受的众将,也个个愤懑不已,七嘴八舌的拉着纪立春,将各自军里的难处一一列明,必要叫他将北境的实情带到朝堂之上,免得那些老大人以为,他们是躺在朝庭发的饷银上享福。

纪立春被扯的七扭八歪,衣裳都叫众人的手撕裂了,就很难不怀疑他们是故意借机整他,然而,他心里又有种奇怪的,深受重任委派的自豪与使命感,呈现在脸上的表情,就是又尴尬又喜悦的纠结,割裂的他整个人都飘了。

王鹏带头上前恭喜他,方为超也紧跟着作了表态,其他各千户、百户、总旗们,见之也一个个与纪立春把臂言欢,跟好了几十年的老友般,将他团团围住,争着将自己队伍的苦楚说与他听,一副务必要将话带上朝堂,叫陛下和老大人们体会知晓的样子。

武大帅放弃了入京,那代替他去的人,无论之前怎么样,现在就都是他们眼里的好同僚,让一场战役上的功劳而已,让,为了整个北境的军心安稳,他们愿意让。

纪立春莫名其妙的,以这种方式“融入”了集体,被各个将军拉着往他们各人队伍里实地考察,必要叫他亲身体会一番将士的艰难,好在朝堂上言之有物的,与那些不知北境疾苦的老大人们对峙。

甭管之前纪立春是什么身份,只要他这次肯主动代表武大帅进京,他就有资格被当自己人热情对待。

余宏海一个眼色,王鹏当即跟纪立春有如走失了八百年的亲兄弟般,搂着人就往自己军中带,一副介绍他与众属下认识的样子,大有以后见他如见自己般,给予充分的尊重和爱戴,把纪立春惊的髯须都立了起来。

论睁眼说瞎话,王鹏和方为超甩他十条街,二人跟从未瞧他不起似的,今天来拉他喝酒,明天来请他吃菜,必要让他感受到兄弟们的诚恳心意,在上京之前,定要做到心与心相连,一条被子盖两人般亲密。

脸皮就在这样一日千里的恭维里练了出来,到后头他自己都恍惚以为,这功劳确实是自己挣的,脊背一日日的挺立了起来,凌湙要的厚颜无耻的效果,非常显著。

只要他不往纪立春面前站,纪立春现在面对任何人都不怂了,包括武大帅的嘉奖,他竟也能做到面不改色。

凌湙大概是他唯一的心魔,毕竟是见过他此生最狼狈惨淡之人。

凉州的战事长了翅膀一样的飞进了京,只不过飞进京的消息是经过了春秋笔法的润色,把诸将守城不利,导致城破的主因,描画成了大帅早知凉羌铁骑的阴谋,特意放了凉州这个空子,诱引他们来战,之后调并、随二州的兵力关门打狗,一番花式描摹,将纪立春守城据不退走的功绩,连带着砍杀了两万多凉羌铁骑功劳,一道山呼万岁的送进了宣仪殿。

在这封请功的奏表里,凉州百姓安然无虞,早一步被化妆成百姓的兵将们替代,真正的百姓有被妥善安置,所以,城虽烧毁,人却没事。

如此,折子里也顺带着提出,要皇帝特旨赏赐凉州重建城郭的银两,当是补偿大义的百姓恢复生活生产秩序的补贴。

这是凌湙模仿武大帅口吻,替他拟的请功折。

然而,武大帅的折子却与他所写,来了个南辕北辙,或者说,武大帅的折子是根据实际情况,几无润色的照实描写,与其说的请功折,不如说是请罪折。

开头就是:臣万死以叩首,奏请陛下降罪!

余宏海将武大帅的折子递给凌湙看的时候,脸都是黑的,武大帅却捧着茶碗,皱眉一行行,字斟酌句的看凌湙这花式“欺君”之言。

凌湙也不怵他,兀自坐的稳当,垂头继续看武大帅拟定的奏表。

只见上面铿锵有力的,将城破之锅全背上了身,尽言是自己御下无方,造成凉州军务不够细致,让敌军有可趁之机,造成了万千百姓家毁人亡,流离失所,城内被敌军烧毁大半,请罪的字迹诚恳,愧心痛悔,涕泪交加,尔后,才开始宣扬我大徵国威,称兵将勇武,利用敌骑首尾不能顾之际,一举斩断对方接应队伍,来了个瓮中捉鳖,砍杀了两名凉羌大将,终取得大胜的话。

先抑后扬,凌湙看完后,脑中就冒了这四个字,再对上武大帅投过来的目光,竟沉吟着一时不好张口。

他既安排了纪立春入京,就得保证他能在京中混的如鱼得水,给他吹个大功劳是最简单省事的,然而,武大帅的这封奏表里,纪立春的功劳并不显,甚至还有点罪责在身的意味,任何人看了,都不会觉得这场战事,有他在其中发挥的作用。

武大帅这封奏表,埋没了纪立春的功用。

凌湙挺不理解的,早前他们已经说好了,而纪立春那边也已经准备好了,就等着跟奏表一道往京中发,这边奏表一上路,他也会跟着走。

武大帅搓了下手指,最终叹息道,“按你拟的折子发吧!”

他没有给凌湙解释,只满脸苦涩的拿过自己写的东西,一把投进了火盆里。

凌湙在他的脸上,看到了忐忑难安,和信念破碎的苍凉,就跟一向诚实坦然的孩子,为了不得已的理由,撒谎欺骗家长时一样的,有种辗转反侧的不安感。

从武大帅亲拟的折子里,可以看出,他对陛下从未用过那些华而不实的,恭维之词,便是请安折子上,看似肉麻的字句,也句句出自真心,他可能没有料到,自己也终于走向了,朝中那些爱用辞藻华丽堆砌的句子,去讨皇帝开心的一日。

武大帅足足失落了好几天,余宏海作为他的参将,跟后头开导了好几日,遇上凌湙的时候,却是很真诚的给他行了礼,小声道,“多谢!”

他们这些当下属的,其实都清楚武大帅的困境,尤其他常伴随武大帅左右,看其执笔墨向京中那位请安问好,一年不知去了多少表忠心的折子,他自己看了都会被其中的情谊打动,然而,京中那位却没有,一年年的警惕在提高,以前还会将批复过的折子送回来,后来就成了心情好时的偶尔,再之后,就石沉了大海,只有他们大帅年复一年的热脸贴冷屁股,早请示晚跪安的,得不到个回应。

他们个个替大帅不值,却没人敢劝大帅放下这种无用功。

凌湙做了他们不敢之事,虽然是另劈溪迳,却好歹叫大帅认清了现实,或者,他自己心里也清楚,真按着他以往的奏表风格上报这场战事,得到的结果,不会是他想要的劳苦功高,力挽狂澜,亡羊补牢等等的安慰表彰。

先抑后扬在以前或许,能得到皇帝的嘉许,但放如今,只会让皇帝暴怒,斥他带兵无方,别说安慰,可能会真如他开头所请的那样,治他一个戕害百姓的失职之罪。

这从他进京,明知此行危险,却仍准备当个直谏的诤臣,就能看出,他大约还不死心的,想用一腔忠恳之言,打动皇帝。

年少的赏识之情,总叫他不肯认清今非昔比的情势,想亲身往京中,去到那个人面前,告诉他,臣未变,忠心从未偏移,陛下信赖可在?可会如以前那样,深信臣忠心不二?

凌湙的那封与事实截然相反的折子,如当头棒喝般,叫武大帅清醒的认识到了,如今朝堂上的风气,敢直谏的诤臣早没了,现如今留在朝堂之上的,多似这种花团锦簇者,而陛下,也只愿听大胜的捷报,至于取得捷报中间的曲折经过,兵灾造成的伤亡损失详情等等,他都不想知道,他只看结果。

武大帅一个人关在房间里,沉默的独坐了两天,凌湙给他送去了自己提炼的烈酒,一壶灌下去,足足睡了三天,等他再出现在人前,神情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,外人并看不出他纠结苍凉的内心。

凌湙从边城调来了殷子霁,就着城里塌陷烧毁,空出来的地盘规划,准备像筹建边城那样,也按着规格搞出型制规模一般的居民房。

边城那边的建筑队已经成熟,按着规格砌青砖房,速度非常快,只要人手足够,一排二层制式的小青砖楼房,半个月就能得,凌湙领着殷子霁骑马在城中转,指着在废墟里翻捡着有用东西的平苦百姓,道,“先生辛苦,暂时为这边多担待着些,好在边城那里已经形成了规制,留个监督的就行,您平时多往这边看看,回头等我从京中回来,定带厚礼酬谢。”

殷子霁无奈道,“你倒是好会给我找事,齐葙那也不能移动,我被你摁在这里,好嘛,你是故意要分开我们俩啊?”

凌湙叫他说的挠脸,一向伶俐能言的嘴巴顿时哑了声,倒把殷子霁给逗笑了,摇着手道,“没有怪你的意思,只是来前不知道你的打算,不然该把幺鸡给你带来,他这一月天天守在城门楼上盼你归,这要是叫他知道你又往京里去,回头指定又要找地方躲着嚎了。”

边城建的固若金汤,从丰伦带着大股骑兵去过之后,便没有往那边去的小股敌骑了,幺鸡很是寂寞的守了很久,想要打一些战利品,等凌湙回去好邀功,结果,愣是一个敌骑没守着。

齐葙出主意,叫殷子霁找了华吉珏和韩令蓉来,想分分那小子的注意力,结果平时很喜欢在小姑娘们面前表现的幺鸡,面对两个漂亮的小姑娘,愣打不起说话的精神,焉巴巴的气跑了人,叫殷、齐二人又好气又好笑,却也拿他没办法。

幺鸡就跟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似的,要不是蛇爷后头实在受不了他那样,拿着棍子抽了他几下,他约莫能把自己饿死,落个绝食而亡的下场。

凌湙这打算目前也只有武大帅知道,他连纪立春都没说,告诉殷子霁是想叫他做个准备,安排好手中的工作,免得两头奔忙。

“没事,我走前会回边城一趟。”他得回去找左姬燐要样东西。

殷子霁望着眼前忙的热火朝天的砖窑坊,觑着凌湙道,“你这才刚将凉州收拢进手里,这一去不知要多久,你也放心?”就不怕回头大后方叫人给掘了。

之后似是下了决心般,朝着凌湙拜了一拜,“主子,我自投到你门下,忙的一直都是些微末平常事,自觉似也未发挥出一个谋士的功用,若这次京中之行必然要去,不如,就让我替您去吧?”

凌湙讶然,随后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热意,仰了头独望着天空好半晌,才尽量平稳了声线道,“谢先生好意,我知你担心我,可是,这趟京中之行,必须我亲自去一趟,因为有好些事情,靠传信并不能详尽述说,我得回去做个安排。”

北境敌骑未退,他此时上京确实非好时机,然而,机会难得,先手已经推了出去,他若不紧跟而上,就失去了之前种种安排的优势。

捷报传出北境之时,他另安排了人将北境声势推了出去,现在关内各地,该是都知道了,北境大胜凉羌铁骑之事,江州和诸王封地上,蠢蠢欲动的势力当会暂停一段时间,而这段时间,就是他想要让皇帝看清现实的时间。

你要卸磨杀驴,时机还没成熟呢!

凌湙告诉殷子霁道,“我走后,大帅会暂时亲镇凉州,有他在这里,旁人当不敢动什么歪念,你只要按着我们边城的规划建设好城内,另有郑高达从旁协助,有不服管之人,统一叫他收拾,我在城内搜罗过了,原州府内办事衙里的人,有一部分尚能用,你回头挑捡一下带在身边。”

殷子霁见他心意已决,便没再说什么,但告诉了凌湙另一件值得高兴之事,“我之前写信出去,邀了我曾经游学之时认识的一个好友,他近日终于给我回信了,说不日就将来北境瞧瞧,若果真如我所说那样有发展前景,呵呵,他就留下。”

他发了少说有三五十封信出去,如今只回来了一封,沧海遗珠似的,也非常令人高兴了,于是,一时没忍住,就跟凌湙报了喜。

果然,凌湙也很高兴,忙感兴趣的连连发问,“他叫什么?擅长什么?名声很响亮?”

武大帅找着凌湙的时候,就见他正跟一位长衫文士正兴奋的说着什么,眉眼都透亮,等近了前,再一细看,就讶然失声道,“子霁?”

殷子霁立刻扭头,直直与武大帅对上了眼神,忙拱手行礼,口称,“子霁见过大帅,刚去衙里时碰见余参将了,他说大帅正在休息,子霁便未行拜见,望大帅勿怪。”

武大帅在他与凌湙之间来回转了眼,忽又道,“齐葙在哪里?”

殷子霁埋肩垂首道,“在边城,他近日受了点小伤,不然该与我一道来的。”

武大帅顿了下,转脸问凌湙道,“他们跟了你?”

瞧他这模样,武景同应是半点风声没给他漏,武景瑟在随州,也没与他接上头,周延朝就更不会主动往他面前爆出齐葙的去向,导致他竟一直不知道,这两人在边城已经近一年的事情,对此,凌湙也没否认,直接点头道,“是,他们是我特意请来相助的先生。”

武大帅半晌无言,凌湙和殷子霁便默默的跟着他,只见他围着正烧的火热的砖窑坊边走边看,无家可归的百姓全被组织到了这边,凌湙让人安排他们做事,手中有了活,才不会有时间沉湎悲伤,特别是看着一块块青砖从窑里出来后,那种亲手筹建新家,重新开始生活的希望,会让人浑身充满干劲。

“早听说边城靠着砖窑坊赚了不少钱,想来确实是真的,你竟是舍得将砖窑坊从边城迁出?不怕生意也随之被带走了?”武大帅看着已经垒成小山高的青砖,似自言自语般发问。

凌湙跟着他半步后面,听到他问,便接口道,“整个凉州的建筑体量,我一个小小的边城如何能吃得下?就是全城百姓齐动,也满足不了这边的需求,倒不如带了人过来,在这边直接开窑烧砖,且大帅不是已经承认了凉州城的归属么?我的地盘,如何会便宜别人?”

武大帅叫凌湙说的点头,抚着长须夸道,“不错,做事有远见,知道有舍有得,凉州交给你治理,本帅也放心,兵灾过后的安置事宜,你做的很好,我都听余参将说了,无论是军务还是民生这块,你做的都比我想的要好,小五,景同那边,拜托你了。”

一个人的能力,从做事的方式方法上,就能窥出水平的高低,武大帅知道凌湙军务上的才能,待见到殷子霁后,又恍然明白了他在民生发展上的助力,一时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嫉妒。

这要真是他武家的孩儿该多好啊!

殷子霁欲张嘴替凌湙说话,却叫凌湙用眼神制止住了,随即便听凌湙道,“大帅,不日我将上京,凉州这边,我就交给殷先生全权安排了,军务上有郑高达统领,只他到底未经大战,城外凉羌铁骑未退,在我未回之前,便要麻烦大帅坐镇凉州,替他压一压阵了。”

说完便拜了一礼,武大帅伸手扶了他一把,怪道,“这是早先商量好的事,理当如此,你放心就是了,有本帅在此,不会叫人找子霁麻烦的。”

殷子霁身上无功名,便是郑高达的将职,也干不过随州的周延朝,若有人诚心想找麻烦,凌湙鞭长莫及,他这也是再替他们在武大帅这边打个备书。

武大帅此时才能顺其自然的问出,“他还好吧?”

这个他,当然是指齐葙了,毕竟是前女婿,还是他亲自挑的,可见当初是有多看好齐葙。

殷子霁躬身道,“好,等他伤好之后,我定告知他大帅关心之举。”

武大帅摆手,“也不用特意告知,能叫本帅知道他过的好就行,你们……你们都是好的。”

殷子霁低垂着头,眼睛犹然泛红,声音也随即哽涩,腰弯的更低了,“我们很好,谢大帅关心,对……对不起。”

对不起,让您永远失去了武景莳。

武大帅忽而也红了眼眶,儿子陷在大牢,爱女已香消玉陨多年,眼前曾经的部属,这突来的道歉,瞬间勾动了他沉在心里的情绪,一时又顿了声,五味杂陈道,“不、这声对不起,该是本帅对你们说的,是本帅狭隘了。”

若当年能听一听这几个小辈的陈词,不那么太顾世俗人眼,硬逼着和离归家的景莳再嫁,那么现如今,府里的气氛不会一到那个日子,就陷入窒息的沉默,窒息的让人不敢回府。

再杀伐果决的将军,遇上儿女事时,都不免生了副柔肠,这约莫便是人之软肋了。

凌湙适时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,“大帅,小子这有一桩难事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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