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文昭心头一阵慌乱,连忙拽住了对方的衣角,急切地说起话来,几句过后,看到对方茫然的神情,她连忙拎起钩矛在沙滩上飞速的写了起来,书写过程中,她犹不肯放松放松手中的衣袖,只拽着高翼忽东忽西。
“你要去何方?你的国家还在吗?”——连续两个问题。重重击打在高翼的心窝。他脑中一片混乱,踉踉跄跄连退几步,勉强支持着身躯不令自己昏倒,却已无力回复。
宇文昭又在河滩上飞速的写着:“送我去高句丽,我会送你很多财宝。”
高翼伸出脚,重重的踏在财宝两个字上,以示自己的不屑。
在这个血腥的杀戮时代,刀剑才是硬通货,能否在乱世中保住命都难说,带一堆财宝招摇过市,那不是招兵惹灾吗?
宇文昭瞪着亮闪闪的大眼睛,满眼含泪,她丢下钩矛,两手紧紧抓住高翼的衣袖,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死死不放,边摇晃着高翼的衣袖,边满脸求肯,唧唧咕咕指点着自己的手下说着什么。
不想放手,只因为无路可走。
宇文昭族中男性兄弟尽灭,迫使她一个小女子必须用柔弱的肩膀担起复国的使命,慕容鲜卑纵横辽东,从陆路走,要一路杀出尸山血海。高翼有一条小船,他奇怪地出现在海面上,强悍战力与神奇的医术,令她不得不尽力拉拢。
高翼慢慢地听懂了宇文昭的话,她在用最平静的语气叙述自己的处境,那些惨烈的杀戮,险死还生的身历、饥寒冻饿的跋涉,在她嘴里只是一段淡淡的记忆,那瘦弱的娇躯强调,这七个人不可能从陆路抵达高句丽的领土,故此希望高翼用小船直送他们,去高句丽的领地。
“高句丽在什么地方?”
“我不清楚,两年前他们被慕容鲜卑攻下了江北的南苏城,现在应该在鸭绿江以南。”
“鸭绿江?”高翼终于在这世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。他的眼神立刻清明起来,询问下才知道这名字也才出现不久,因为那条江春天江水绿的如同绿头鸭的鸭颈,故此,辽东人将之命名为鸭绿江。而这条江的正式名称为马訾水。三国时的曹魏幽州刺史、大将毋丘俭攻打并焚毁高句丽都城丸都时,这个名称被上报朝廷,首次出现在史籍中(而鸭绿江这个名称,到唐朝才正式启用)。
“慕容鲜卑曾攻打过高句丽?”高翼咀嚼着宇文昭刚才说的话,一阵寒流自脊椎骨顶端流向了尾椎:“高句丽现在是什么情况?”
辽东的局势很混乱,此前,为了击败宿敌宇文鲜卑,慕容鲜卑在进攻宇文鲜卑之前,曾花了数年时间专门打击高句丽。几年前慕容鲜卑完成了最后一击,他们杀入丸都城,高句丽故国原王单骑只身逃走。
慕容鲜卑有个恶劣的习惯,喜欢掘人祖坟。战胜之后的慕容鲜卑恶癖再度发作,他们把故国原王的老爹美川王的墓给掘了,而后更将高句丽历代积累下来的金银搜刮一空,顺带还掳虏走了高句丽百姓五万多户,故国原王的生母周氏以及一众妃嫔也一起被俘。最后,慕容鲜卑一把火烧将丸都城烧成变成白地,带上故国原王老爹美川王的尸首回军。
高句丽才趁着东晋实力大减,重新夺取了晋朝的辽东郡,花了数年时间重修由毋丘俭东征而被摧毁的丸都城,谁曾想,故国原王搬进丸都城不到4个月,皇城再次被慕容鲜卑烧毁。
遭受近乎灭国打击的高句丽,收集了各种珍宝和虎皮、人参、鹿茸等特产,派王弟到燕国称臣纳贡。慕容却只把美川王的尸体还给了高句丽,依旧扣留故国原王的老母不还。此后,慕容鲜卑又再度进攻高句丽,轻松攻取了南苏城。此后,高句丽退到鸭绿江之南,成了慕容鲜卑的专业提款机。
慕容鲜卑彻底击倒了高句丽之后,才开始了对他的世仇宇文鲜卑的征讨,两年前,宇文鲜卑国灭,王逃入草原不知所终。
宇文昭叙述这些的过程中,高翼嘴角已浮出一丝冷笑,依高句丽现在的情景,宇文昭是讨好慕容鲜卑最好的礼物,一入高句丽王廷,其结局可想而知。他冷哼一声,反问:“你去了高句丽以后,打算怎么回慕容鲜卑?是被高句丽王捆着送回去?还是被他砍下头送回去?”
“不”,宇文昭奋力在河滩上勾勾划划,回答着高翼的问题:“我宇文族与高句丽世代姻亲,只要我找到几位宇文姨妈,高句丽王会把我藏匿起来的。高句丽王念念不忘复仇,我们宇文家虽然被灭国,但我们仍然有支持者。慕容部的军队现在已经开始南迁,留在龙城的只是些老弱病残,这正是高句丽王复仇的好机会。只要……”
高翼摇头打断宇文昭的话:“这还不够,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,也没有永远的朋友。高句丽,哼哼,现在的你没有实力与他们对话,所以你只能作礼品,讨好慕容部的礼品。”
宇文昭咬咬牙,像是下了最大的狠心,坚决地说:“大不了,我会嫁给一位高句丽王子,我们两部族世代通婚,作为聘礼,他会回赠宇文部数千奴仆,以我的身分,哪怕高句丽再窘迫,也会至少给我们三千奴仆,这就是我宇文部复国的资本……”
好一个坚强的女子!
高翼心里暗赞一声,这貌似柔弱的女子竟如此意志坚定。反观自己,一遇到变故竟手足无措,心灰意冷,失败,失败呀!
人品问题!
“罢了”,高翼一跺脚,说:“左右我也没地方去,你都不担心当别人的礼品,我担心什么,搏了,就陪你玩一把。”
“你答应了”,宇文昭欢呼雀跃。但没蹦几下,她慢慢软倒在地上,起先是抽泣,而后号啕大哭起来。
哭得无所顾忌,哭得无边无涯……
几名宇文侍从听到他们公主的哭声,畏畏缩缩地走近两人。高翼招手唤过那名曾侍立在宇文昭身后的大汉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这话说了两遍,高翼慢慢地放缓了语调,才得到这样一个回答:“小人没有名字,别人都唤小人奴儿。”
“那么,你们谁有名字?”高翼再问。
这时代,知识只属于少数人。高翼记得在建国初期,中国的文盲率还高达80%多,所以不得不开展全民扫盲运动。这名侍卫没有名字,倒也不稀奇,但他没想到,这里所有的侍卫都没有名字。
他x的!这不成了倭国么?记得倭国在明治维兴前,举国上下只有少数贵族有名字有姓,怎么这一众侍卫竟没有一人有名字,平常宇文昭是怎么称呼他们的?
想到宇文昭,高翼反身准备询问一下,一回头,却见宇文昭已趴在他脚下,蜷曲着身子,鼻翼里发出微微的鼾声。
“格楞”一声,高翼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。他俯身轻轻触了一下宇文昭,宇文昭仍酣睡未醒,小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,似乎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。
涨潮了,沙滩上湿气很重,高翼在沙滩上站得太久,脚边已浅浅的出现了水洼。宇文昭就躺在这样的地上,身上的葛衣吸满了水,湿漉漉地,像裹尸布一样缠在她身上,但她仍然睡的阳光灿烂。
也许,长期的逃亡生涯令这位三公主的精神已不堪重负,现在有人跳出来为她筹划一下未来,帮她分担部分重则,令她顿时放松下来,竟倒在水泊里睡着了。
“你,今后就叫宇文兵吧!”高翼不由分说,指点着不远处的茅屋说:“这里并不安全,慕容骑兵才来过这里,当心他们去而复返,你带几个人拆了那几座茅屋,我们扎成一个木筏,用我的小船拖曳着走。如果可能,我们连夜动身。”
宇文兵犹豫了片刻,缓缓地点点,然后慢慢地挪动着脚步,其余几个鲜卑人则用希冀的目光看着高翼,等高翼抱起宇文昭来,他们仍为在高翼身边不动。高翼初而大怒,旋即,他醒悟过来,指点着剩余几个人,说:“你们三个,就叫,嗯……兵书战策,既然有叫宇文兵的,剩下的人就叫宇文书、宇文战、宇文策。那三个伤重的,加上三个救活的人,就叫‘久旱逢甘雨,好’,谁先醒来就叫宇文久,后面分别叫宇文旱、宇文逢、宇文甘、宇文雨。至于最后那个倒霉蛋,就叫宇文好——哈,我起的名字真好,但他能不能活下来不一定!”
众人一声欢呼,开始向茅屋奔去。高翼才走几步,立刻又想起一事,吩咐道:“等等,宇文兵,记着派人警戒,另外,从我船上拿把斧子去,动作要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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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,深暗无边。
你见过黎明前的海么?它裹在夜的怀里,那么安静,那么幽暗。
浪开始舞蹈。
一朵朵浪花是黑色晚礼服上滚着的蕾丝花边,洁白的,纯粹的。随着夜的舞步,它翻腾,跃动。是谁,用锋利的牙齿将这一大块墨玉咬碎?它飞溅而出的波涛液一片苍白。一波逝去,一波又来。
风在言语,将永恒的声响送进人的耳膜。谁在默诵?无穷无尽地喃喃自语,不眠不休。
一艘小帆船拖曳着一个木筏在浪花的舌尖上,轻快地跳动着着,一直往前走往前走,越走,越接近黑暗。
“……我只能不停地走,走!在这个杀戮时代,幸福离我很远很远,无法触摸,无法企及。即使看上去它近在咫尺,就像是海天交接处的灯塔。但我辨不清它的方向和距离,弄不懂它所处的位置——我情愿用尽一生去跋涉么?”
茫茫大海中,高翼小心地把着舵轮,嘴里上喃喃自语。
在他的脚下,甲板内那狭小的舱室里,宇文昭辗转反侧,半梦半醒。恍惚之间,仿佛有人在问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昭儿。”
“昭儿要做什么?”
“要去走遍天下,找一个人。”
“找到了么?”
“找到了,我就要和他同甘共苦。”
“那,为什么还在流浪?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也许这个人不是我要找的,我想找我想要的那个。”
“你心里还在犹豫,还不敢肯定!”
“为什么?为什么我要犹豫?”
“因为他太不真实。”
“为什么不真实?我一直在努力找啊,在每一处有阳光和井水的地方,每一处没有阳光和井水的地方。”
“也许你永远也找不到。”
“当然,有许多东西永远都找不到,但会永远存在。”
“他只是一个幻影而已……”
“幻影为什么不是真实的呢?也许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幻影,这一生是一次短短的醒来;也许这个世界是一次长长的醒来,而这一生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梦,怎么分的清?”
甲板上,迎着初升的晨曦,高翼忽而高声唱道:“我的圣父啊,倘若可行,求你叫这苦杯把我绕过。我爱你执拗的意旨,我同意把这个角色扮演。但现在上演的是另一出戏,我求你这次把我豁免……”
这是一首帕斯捷尔纳克(195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)写的诗歌,名叫《哈姆莱特》,它还有下半阙,高翼语声低沉,唱出了它的下半阙:“可是这场次早就有了安排,终局的到来无可拦阻。我孤独。伪善淹没了一切。活在世,岂能比田间漫步。”
歌声惊醒了宇文昭,她躺在船舱内,默默地聆听着婉转百折的歌声。
这时代才由荀勖与贾充共定律令,音乐刚开始有了音律一说。但高翼所唱的这首咏叹调充满了宗教意味,显得神圣辉煌。其中的花腔高调尚未传入中国,宇文昭隔着甲板聆听到这首歌,只觉得仿佛有只小手在触动她心中那柔软的部分,响在了灵魂深处。她虽听不懂词义,也禁不住热泪横流。
勉强爬了起来,宇文昭擦了擦泪,走出舱室。
甲板上,晨曦微露,千万道霞光透出云彩,海面上金蛇乱舞。宇文昭极目远望,除了海还是海,她禁不住问:“陆地在那里?我们现在何地?”